“妈妈……”
她发出了一阵微不可察的声音。
“妈妈”
李明都问。
她说:
“我的妈妈,在我小时候,有一次把我叫到了她的实验室。这是不合规矩的行为,但她的声望很高,没人阻止我。接着,她神经兮兮地问我,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说:
“她问我,小晴,时间旅行……会不会比空间上的航行更加简单……人在时间上的运动会不会比在空间上的运动更加轻易。”
那时,她想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因为谁都会老,但不是谁都会行万里路。
若有若无的云雾在空间站周围飘荡。月亮在天空中移转,像是一朵朵漂浮在暗蓝色池塘里的莲花。星星在旋转,云也会变化。一片花瓣陷入了黑暗,另一片叶子便会亮起。
在地球一片叶子的上方。漂浮着一颗几乎不能看见的沙粒般的星。但真正知情的人知道里面包含着无限的寰宇。一颗流星划过天空,一堆云向空间站飞去,噼里啪啦的雨水重又打在空间站的每一个地方,天地溶合到了一块儿,世界变成了黑夜里的汪洋,粉红的闪电从与空间站椎体的摩擦飞出,劈断了整个宇宙。
“她的说法是有意味的,因为我正是这个说法的明证。”
浪潮的喧嚣充斥在他们的耳边,明明风吹不进来,但人们好像都能感受到世界的冷冽。
在海啸般的雨声中,李明都听到了一声微不可察的问询:
“李先生,你……是不是在漫长的经历中领悟了一些未知的真相”
她抬起了脸,而李明都正低头看她。李明都没有任何回答,她便撇过了自己的面庞,自顾自地说道:
“我想,对这里的人来说,我应该是个没用的人吧。我没有稀缺的价值,我想你需要的是优秀的学问家,和熟练的技术人员。为什么你首先要把我唤醒呢”
“既然你沉睡在这里,说明比我更有智慧更有远见的一些人也选择保存了你。那么唤醒你的价值,应该和唤醒这里其他任何一个人的价值是差不多的。”
时晴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答案很好听,但她知道一定不是真的。
李明都说:
“但迄今为止,我仍时不时会想起当初的事情,基地的事情给了我很多个谜。”
“你说吧,也许我能回答你。”
李明都说:
“比如你们,怎么找到我的为什么你们那么快就锁定了我”
他本不期待回答,但时晴却沉默以对。这种沉默是无声的回答。风萧萧地吹着,有冬眠人路过这里、见到了他们,又匆匆避开了。
李明都推起轮椅,往其他的窗户走。走廊因为窗户和灯光的安排暗一阵亮一阵。在一种海的澎湃中,时晴回答道:
“你的怀疑是合理的。”
“什么”
李明都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诚实的惊讶。
“你回家的时候,应该乘坐了一位巡长的车。大部分的情报都是由他提供给我们的,包括你往水里扔了一本书。这些情报对确定你,和确定与你的第一次接触与安排提供了论证的基础。我们也由之知道了你的敏感和恐惧。”
对那几天的事情,时晴仍然记得很清楚。
“但我们之所以那么及时地发现了你,那么快地联系到一个普通城市,联系到一本书,也有冥冥之中的指引。”
她平静地说道: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你的事情在我们基地看来,似乎还不是最急迫的一件事,甚至称不上最稀奇的。”
狂暴的雨浪被闪电粉碎,希夷们在飞沫中穿梭。一阵又一阵的水沿着空间站钢铁的外壳留下,为镜头以朦胧。
“好像……确实如此。”
“因为当时,还有另外三件更重大的项目,悬在我们的头顶,它牵涉了基地绝大多数的精力。在一个高度信息化的时代,对那三个项目的研究却如履薄冰。”
李明都立刻想起了在基地地底所见到的那绵延数百上千米的巨大锆石。
“是锆石、悖论法球吗”
谁知,时晴摇了摇头。
“在你之前,是一个小项目,不算比你稀奇。在你之后,它变得深邃而神秘,但由于无从下手,反而不能得到更多的关注。再重大的东西,也要能够着手才能变得真正重大,我对那三个项目也不太清楚,之所以我得知了一部分信息……也是因为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曾经参与过它们的研究。”
“第一个项目我只知道一个诨名,它叫‘七种胞系’。”
“第二个项目,其实你应该知道一点。”
李明都没有回话,认真地听着。
“它叫火星,是隐藏在表面登火、探火计划之下的,对火星秘密的研究,其中也包含了那片特意给你看了一眼的碎片。”
“原来如此……”
“而第三个项目,是我知道最多的项目。”时晴停了一会儿,由一种更暗哑的语气说道,“它有更正式的名字,有很长的对它的性状的描述。但我们私底下一般叫它……时间晶体。因为能透过它看到时间,能看到来自未来的‘光’。”
李明都紧紧抓住轮椅的边缘,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说人能从晶体里面看到未来”
时晴被李明都的语气吓了一跳,她茫然地说道:
“确实如此。在晶体中会随机出现一些难以理解的画面,每一个画面都被好好地记录在案。其中一个画面就是一本书……书没有湿,也可以说只有表面的数层皮湿了烂了……但其他的无数本重叠在一起的东西,它沉积在河底的淤泥中。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的书了……也因为时间晶体的存在,历书……在我们看来也是合理的东西。”
时晴说到这里就停止了。她可能是在等待李明都的回应,但李明都没有回应。两个人都不说话,雨声就彻底胜过了人声,接着是持续不断轰鸣的雷声,长线和其他裸露在高空的装置在风雨里发出沙沙的响动。
“原来,原来……它一直在,还在人的手里……”
当李明都的喃喃细语传进时晴的耳中时,惊悚像电一样蹿过了她的脑海,她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动脉在两边的太阳穴里像野兽一样拼命地打着。
“难道,难道你或者你的父母也是见过了晶体,才找到那本书的吗”
她撑着轮椅,几乎要站起来了。
李明都却摇了摇头,他开始把轮椅往回推了,那时,他说:
“我见到这个晶体,是在公元前一万年到八千年之间的一小段时间里。你想听听吗”
时晴温和地点了点头。
李明都便开始说起那些时晴不知道的经历,他从机械卫星讲到黑石山谷,从雪中部落讲到后土城的苏醒。时晴也始终认真地在听,有时微笑,有时侧首,有时低头不语,但她都保持了平静。只有在讲到后土城来的秋阴以及她的种种时,时晴不再能保持旁听者的镇定,转头抬脸,几欲开口,但嘴巴张开了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也就是这时,李明都讲到了那数以千万计的地球同现夜空,讲到了医生的猜想。
时晴的表情凝固了。
轮椅上了电梯,电梯里还有参同和其他几人。一行人乘着电梯,都在听。先前苏醒的人对这一异变及其猜想已经听过了数次。时晴还是第一次听,她的目光迷失在两边跃出的光影里,好像自己亲眼见到了一百年后仍然讨厌她的秋阴。
李明都与其他人对空间站的探索的交流,她也恍惚地没有听见。
她在想李明都想要做什么。
他是不是要做一些疯狂的事情。
直到数天后,她才从新醒来的人口中得知了李明都对苏醒者们的要求。到了那时,她便明白了一切。
再过五十七天,青星的天空还在下雨。按照李明都在木星的经验,这里飘来的云形成的气旋或许会不停富集直到数年数十年后才会消散。不过对于气态星球而言,或许不该用下雨这个词。它下的是氦冰,氨冰,氨水和氢氧的雪花。
各种各样的水仍继续在空间站的周围凝结成固体的冰晶。冰晶成为新的云,而云便会因为自己新诞生的更重的重量,开始无法自制地、永无止境地、直到令自己彻底消失地往下落,一直落到没有群星、也没有风、没有云、没有生机的海里去。
雨还在下,但人已经准备要出发了。
李明都在这里已经停留了很久,唤醒了一百余人。这些人已经耗尽了他曾经作为036时幻想出来的所有人物,也足以完成一个阶段性目标——
控制空间站的基本运行。
在这座空间站里,存有若干艘小型的飞船,这些飞船的功能各异,有的有可供人行的驾驶舱驾驶室,有的干脆见不到有缝隙的空间,像是无人机却又有内置的操控接口和面板,有的应该归属于打捞船或者调查船之类,有的则是标准的星际航行用船,至少从青星飞回地球的问题不大。
对于船,这一百来人没有检修的能力。他们只在报废了一艘的基础上搞明白了一艘最简单的船的大致操作和整运行逻辑。
操作系统的自检通过了,人们尝试放飞了几次。飞行测试也全部通过。
“我们一致认为,它可以支撑航行,也可以支撑一些简单的太空作业。我们可以和船建立几乎实时的联系,船内也有一些小型单元可以送回你想送回的切片。但我们想,无上明星……可能是无法切下任何一块的。”
从第七代冬眠舱中醒来的太空技术人员春分向李明都做了汇报。
但李明都好像心思不在这里,他明明在看眼前停在港里的飞船,却目无焦点,像是在看很遥远的地方。春分意识到眼前的人肯定是又分神到其他的身体里去了。他叫了好几声,李明都回过神来,没有提及安全与性能,却问:
“这艘船有名字吗”
春分摇了摇头。
“那就叫……”
他想起快一年前的二十二世纪的最后。
“叫行者号吧。”
银白的钢铁像是仙境里的烟云,流线的外形像是俊丽的山峰。它不声语,而只做工具。
“什么时候能出发”
这引起了其他人的惊诧,好几个从“手势镇”里出来的人大叫道:
“你现在就要走吗许多地方我们还没搞明白,从空间站到船只都充满了谜题。”
“那要多久呢一年……不,三年、五年以内可以吗”
他们支支吾吾地答不出话。
“你们能替我冒险吗拥有像我一样的特质吗”
同样无人应答。
李明都沉稳地说:
“该走了。”
对具体离开的日子,有科学上的安排,参谋团们按照空间站机器的预测挑了一个较短路径又比较晴朗的天气。
不过直到那天上午,雨仍未停。云带的尾巴还扫在空间站的边缘,闪电在乌云的边缘隐约作鸣,垂在天际的乌云像是破裂了的天地的伤。
夏登跑过来向李明都请示,李明都说不必再等了。
于是行者号便架到了空间站港口。
空间站也有类似立体打印机的小型元件制造设备。那天,李明都穿了打印出来的太空服,戴上球罩,背上氧气瓶,坐在驾驶座。
驾驶座缓缓合拢形成一个舱体。机器身与船体形成了交互连接,他便通过船体观察四周。
船在港口等待上升。而空间站的大门正在缓缓开放。
世界隐藏在一片黑暗里。天昭昏昏,发黑的空间站在回旋的波浪里时隐时现。李明都的目光缓缓移转,却看到空间站广阔平整的表面上有一个小小的影子。
影子在空间站上慢慢地走,好像迷失在旷野上的麋鹿。
驾驶舱像花朵一样向着四周绽开,露出了里面躺着的人。李明都挥了挥手,动作的影像倒映在空间站的指挥室里。指挥室发出暂停出航的命令。离最佳轨迹还有一点时间,李明都便趁这点时间连穿舱体,站在舱门的边缘,见到了那个小小的影子。
他飘然而落,向前走去,影子也发现了他,但像是不敢靠近似的在空间站平台的边缘犹豫不前。
这时,指挥室才发现了那头矮小有鳞动物的存在。
“那是古兽。”
用李明都的发声命名法,对应希夷的幼兽,古。它和希夷的研究资料存在于空间站之中。也因此,借由空间站的技术,可以实现与古兽跨越次声波到超声波的对话可能。
李明都发送了请求,指挥室也给予了回应。
按照记录,当时的对话是由李明都发起的。他在空间站的边缘问古楚:
“你的名字是什么”
有鳞动物闪了闪眼睛,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听懂了精怪的话,但她给予了真诚的回应:
“古楚,族人们叫我古楚。”
一大一小,一个文明一个原始,一个人一头兽一起坐在空间站的边缘,双脚垂在了深渊之上。呼呼的大风几乎要把他们吹起,但他们没有羽翼,是不能飞翔的。金属的原野是那么宽阔,好像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天上的云。
“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诚恳地说:
“我的朋友们、姐妹们、家人们都不见了,我想找到他们,但怎么也找不到,他们好像变成了陌生的样子。精怪大人,你能帮我找到他们吗”
“我不能帮你找到他们。”
李明都摇了摇头:
“我连自己的家人也都找不到。我也在找他们。”
古楚呆呆地说:
“你居住在天上的宫殿,与众神共处,却也找不到吗”
李明都微笑了,他知道古楚以为自己正漫步于众神的宫林。希夷们保护不了她,她在能在这里寻求遮风挡雨,并期冀以自己的虔诚打动上天。与他一开始对有鳞动物的设想不同,这群有鳞动物确实是有不俗智慧的,希夷们在重新发育中却好像抛却了这点智慧。
李明都回答说:
“找不到呀,所以一直在找,一直在找,想要找回自己每一段记忆所在的地方。”
“那能找到吗”
“唔……”
爽朗的男人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
“大概率是找不到的。”
“概率……是什么意思”
“那你就当是找不到的意思罢!”
古楚吃了一惊:
“既然找不到,为什么还要找呀”
“就是想找嘛!”
“去做一件做不成的事情……”古楚抱着自己的膝盖,闷声闷气地说,“那不是会很难过吗”
“难过……原来你们是看到我的难过么”
女孩无声的回答便是答应的意思。
在那瞬间,李明都终于明白为什么曾经有过许多人劝阻他去做出许多重大的决定来了。
“确实我很难过,但我同时也看到了我的喜悦,看到了我的激动,甚至还看到了我……”那时,他好看地笑了笑,“有点迫不及待。”
“喜悦……”
古楚不能理解李明都的想法,她睁大了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会开心
“因为不再有一个主人……不是我的父母给予我的安排,也不是世界给予我的命运!不是为了石楠或第四中央的伟大愿望而要登上天空,也不是因为磐妹与磐娲的愿望就一定要留下,不是为了活着,也不是为了去死!而是为了我自己,按照我自己的判断,按照我自己的想法——”
去做一件事情。
在这个世界上前进。
古楚不能理解精怪的话,只能反复念叨着他说出的话语。
阴云即将从空间站的周围逝去,天空已经出现了晴朗的一角。他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站在这钢铁的原野之上,直着自己的身子,好像伸手能触及到无穷高的天苍。雨声在他的耳中变得模糊,在血流的深处,另一种更强的声音正在激荡。
风吹了过来,原野上的积水便开始流淌。行者号扬起了信标。他回身往飞船的方向走去,衣领在风中跌宕。水在人的脚下发出声响。
好一会儿,古楚才发现了身边的人走了。她惶恐地站起身来,向着李明都的方向跑去。跑着跑着,她哭了出来。她大叫道:
“要是你失败了呢”
船舱门口的李明都愣了一下,他转过头,露着牙齿微笑了:
“那就把我的故事留给后人去讲吧。”
舱门合拢,李明都重新安躺在驾驶舱的中央,被驾驶舱合拢。行者号逐步回归到发射的轨道。指挥室的人的准备工作已经结束,他们在等待,他也在等待。一切都已经交给了命运,因为他的鲁莽,他的强求,也许下一秒这艘飞船就会因为发射失败而爆炸。
不过……
管他呢!
他仰着头,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和感觉,只是静静地聆听着行者号在启动中若有若无的细响,周围潜藏着无声的命运。
一整个安逸的世界在他视野的周围下降。蛮荒的宇宙始终笼罩在黑暗的乌云之后。飞船在瞬息的加速中穿破了天空,苍茫的云海便全部被抛在了他的身旁。
太阳正在缓缓落下,月光照亮了如积雪般的云。行者立在群山之巅,正在抬头仰望满天的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