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阴又问:
“这些现代的、自动化的、产品,你们不卖给这些原始的市场吗在这些土地上的人力、物资……”
医生轻描淡写地回应道: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个问题超过了我的专业知识,是你们这些冬眠人喜欢研究的内容……我很难回答你。让我想想,我们和这些第三世界国家有简单的粗加工材料和农材料的贸易,但确实没有复杂商品的往来,接口不一样,不是所有人都有你们这样的待遇,我们专门把一些特制品拿出来给你们用。他们是用不懂的。大部分产品,我们也是按需生产的,只预留了一定的危机应对量。数百年前的世界有生产过剩的危机,我们没有。”
李明都没有插话,他在想关于历书的事情。
秋阴听罢,扬了扬眉毛。她惊异地迟钝地转过了自己的脑袋,目光穿透了上千公里的云雾,看到群星的下方,那些彼此相邻的土地。现在,她又得知了一个世界、一个在二十二世纪的生活中被她所忽略的世界的知识。
“原始人、未来人、前农业时代的,农业世界的、工业世界的、网络世界的、还有……”她转过头来的时候,运输机已在返航伞状太空电梯的下端。远看像是针、近看像是庞大无比的塔一般的建筑悬浮在地球无垠的大气的上方。她嗫嚅着嘴唇,和李明都一同站起身来,说:“太空世界的。一些人在太空世界里,一些人在工业世界里,一些人在网络里,还有一些人在被太空所庇护的农业的世界里。”
纵然共享同样的起源,但人们彼此像是身处在不同的世界。
她向前望去。
医生的代人体、一个戴着头盔的不露出面容的人体就站在针的最下端、等候室的舷窗前。
运输机进入平台后,针的下端合拢。
自动车开出飞机,两人走下车辆,医生走来向他们寒暄道:
“好久不见了,两位。在地上过的生活怎么样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吗都可以说,我会向上面反应的。”
李明都应了几句。
同时,他发现秋阴的注意力并不集中,而总是在看其他的地方。
三人走进电梯,电梯迅速上升,四面的显示器露出了像是线一样被速度拉升的光线。漫漫夜空的上端,光帆逐渐变大变亮,直似一个小型的太阳。
一大一小两个太阳静静地照耀在通天的长柱上。
在这近地的深邃的空间里,绝不存在任何多余的声响。
她站在电梯之中,慢慢地挪动着自己的脚步,环视着周围的一切,天上的,天下的,还有地上连绵不断的光火,像是婴儿一样在重新认识这个宇宙。
“你怎么老是走来走去呀”
李明都好笑地问她。
她却认真地答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感到了紧张。”
医生客气地说道:
“紧张……没必要紧张。这里很安全,不必担心,谢女士。”
“不是那个意思。”秋阴蹙眉,像是在沉思一样地说道,“我在想,等会儿,我该做些什么……”
在检查开始以前,秋阴又一次被留在了门外。医生暗地里朝秋阴摆了摆手。李明都自然知道这是在示意她不要靠近。
他张开嘴唇,就出声点出了医生的摆手,像先前在医院里一样邀请道:
“你不一起过来吗我在检查的时候,也想有个伴,可以吗医生。”
医生显然不太乐意,但他是会接受这个结果的。
谁知那时,秋阴没有立刻向前。她留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在失重的情况下在空中彷徨,她那双漂亮的像是画上去的眉毛纠结在一起,年轻的脸蛋显得很不畅意:
“让我在外面安静待一会儿吧,我有点心事,得多想想。”
李明都站在原地,不定型从他的脖子上抬起,受着他的意志,撇开了目光,注视在其他的方向。
“好的。”
他往里面去了。
医生陪李明都进去不一会儿,却独自走了出来。秋阴站在舷窗的前头,转过头来漫不经心地看了他的头盔一眼。
大厅里没有代人,只有几个简单的机器正在飞来飞去。
“你怎么出来了”
合成声答道:
“检查不总是需要我来亲手进行。当然,我本人是想参与的。可是我正在使用的这具代人身体被上一任使用者保养得不是很好,四肢不甚灵活,已经超过了保质期。”
医生的话勾起了秋阴的兴致。她转过头来,问:
“那你接下来要干什么在这里发呆。”
“不,我的时间很宝贵,我要回月球第三前线了,但月球到底是遥远的。”‘他’说,“需要一段时间准备和转移。这具身体的记忆体中保存了不该有的秘密,我马上就要去销毁这具身体了。”
“销毁是和我当初在土星基地做的那次转移一样吗”
医生一丝不苟地答道:
“是的。”
“也就是说把已经没有需要的、过期的代人人体毁灭,综合人格撤销,然后在另一个代人体内植入或唤醒你的综合人格。”
“是的。”
说着,医生转身走入了廊道。
秋阴思前想后,匆忙几步飞跃半空,跟在了他的身后,急促地发问道:
“我能看看是怎么销毁的吗”
医生说:
“观看倒是无所谓,这对于我们是一项小学时代的参观教学,只是对于你们冬眠人的过去的传统的道德体系而言,我要提醒一下,这应该算是限制性的内容。”
“没事,让我看看吧,什么陌生的事情,我都想仔细地用自己的双眼确认一下,我会做好自己的。何况到底是什么,其实我也知道,只是从未亲眼见过……”
医生不再说话,默认了她的请求。
廊道幽静,尽头的门上写着他们即将到达的地方的名字:
“出生港。”
出生港里几个代人正从他们的身边走过。
医生领着秋阴抵达了出生港的二层。在二层,整齐地排列一堆竖舱。
“你就等在这里吧,不要乱走。”带着头盔的代人体走向了一个舱体,在打开舱体前,他说,“等会儿,我还会从一层换个干净的身体过来的。”
在舱体合拢后,浅绿色的液体浸没了他的全身。
在衣服出现溶解迹象的瞬间,谢秋阴想起来这些代人的衣服似乎是某种有机材质。接着,一具比她还要漂亮得多的婀娜的女性的身体就倒映在绿莹莹的水里。白净的皮肤像是被绿叶般的水捧起的玉色的花瓣。
头盔向舱体的顶上漂浮,而乌黑的长发便脱离了头盔的束缚,在水中轻盈地飘散。她游曳在水中捧着自己高高的在跳动的兔房,一双朦胧的婴儿似的黑眼珠子侧过目光,看向了秋阴强忍着惊骇的面容。
“怎么,是在想我是男的,还是女的”
医生的残留人格,以一种梦话的原理在正在濒临死亡的大脑中说道。美丽的姿态不过维持了一瞬间,皮肤的消解即带来了红粉骷髅。血肉像是融入炽热的铁水中的钢铁,也不过是一种机器。
他或者她笑语盈盈道:
“不要怀疑我,我是注册的男性。不过女性代人的身体功能性更好一些。”
在身体溶解到一定程度以后,液体像是饱和了一样不再腐蚀剩下的部分。于是剩下的部分里,胎盘便载着上面正在发育的婴儿一起落到了水底,随着水一起前往了温暖的人造的出生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