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春雨绵柔的时节,一辆四角缀着银铃的马车在锦衣卫队的护卫下,一晃一晃地离了京城北上而去,前往邻近北域边界的津州城,随行的还有五千精兵。
虽然马车里已经垫好了厚实的软垫,但时南絮还是被颠簸的有些难受。
正在她身畔翻阅暗卫送来的信笺的江慕寒侧目,看到了时南絮脸色有些苍白,虚弱地倚靠在马车壁上阖眼休息。
时南絮闭着眼静静地想着,这马车真不是寻常人能够坐的习惯的,胃里时不时就翻涌一阵,提醒她有多难受。
江慕寒顺手就放下了手中的信笺,将时南絮揽过来抱进了怀中,让她能够靠在自己的肩头休憩一会。
行至一处驿站,江慕寒下令停下休整片刻。
被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南絮脸色已是有些青白了,到用午膳的时候也是胃口奇差,食不下咽。
四喜熟稔地从随行的行礼中取出了落梅斋买来的山楂茯苓糕,送到了时南絮面前。
时南絮也只是脸色蔫蔫地随意吃了几口,也算是垫了垫肚子了。
江慕寒虽蹙着眉看了良久,却没说什么。
在河畔灌水的时候,时南絮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抬手抚过耳上戴着的明月珰,似是在整理自己的鬓发。
因为顾及时南絮的身子,所以此次行进的速度并不似以往江慕寒纵马奔波那般快,时不时就会停下来歇会。
是以等到一众人抵达津州城的时候,已是四月下旬快要步入五月了。
得了信,知道京城皇宫里的督主携了夫人家眷亲自前来津州城,津州城的总督天还未亮就已经等候在了城门处。
远远瞧见了马车的影子,携着一众津州城官员快步迎了上去。
“督主大人!”
自车帘后探出一只冷白修长的手,腕间缠着一串玉白色的菩提珠串,而后显露出那张眉目如画的脸来。
听到有人在唤他,江慕寒淡淡地扫了一眼,颔首算是听见了,随后便柔声朝车帘后说道:“来。”
说着江慕寒还伸出了自己的手。
时南絮将手置于江慕寒的手心里,随后一个牵扯的力道,再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江慕寒抱在了怀里,他还一扬手用自己玄色的披风盖住了她。
还未等众人看清江慕寒怀中人的面容,江慕寒就已经神情漠然地问道:“可曾安排好住处?”
“本督的夫人体弱,舟车劳顿,需得休息片刻。”
总督的注意力方才还在那凝了霜雪般的皓腕上,此刻听到江慕寒冷淡的嗓音,瞬间回过神来,“回督主,已经安排好了,我这便吩咐人带着大人前往住所。”
在前往居所的路上,众人的心神免不了落在时南絮身上,忍不住猜测这督主夫人该是何等的容颜和多柔善的性格,才能够让江慕寒这种阴鸷狠辣都心甘情愿地事事以她为先。
时南絮靠在江慕寒的胸前,眉眼间尽是虚弱之色,嗅着他身上的冷香,疲倦席卷而来,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到众人安顿收拾好,已是日落中天了,天际是如血般的残阳。
时南絮就是在傍晚间苏醒过来的,珠帘外候着的侍女听到里间的动静忙拨开帘子进来了。
这侍女是津州城总督一早便安排好的,乍一看到窗边亭亭而立的人都愣神了片刻。
轩窗旁的桌上摆着一盆君子兰,稀疏的光影和残阳的余晖洒在时南絮的侧脸上,一如入了画的仕女,温婉清丽。
时南絮听到帘子碰撞的清脆声响,循声转过身来。
小侍女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这督主夫人生得与他们津州城的人有些不同,是北方边疆少有的温婉如水,那眉眼就好似是拿上好的青黛笔墨描摹而成的。
让人呼吸声都不由得轻了几分,生怕惊动了这般恬静安然的人。
“你是安排来照顾我的侍女吧,督主呢?”
时南絮眉眼带笑地开口时,画中人便入了世灵动了起来。
侍女这才回过神来答道:“回夫人,是了,督主和大人在书房里议事。”
时南絮点了点头,表明自己知晓了,“既然如此,你便带我逛逛这处院落吧。”
侍女笑着应好,领着时南絮出去了。
不知是不是江慕寒给这津州城总督来过信的缘故,他知道时南絮性子喜静,于是这院子就坐落在不知哪里的一处山脚下。
背靠青山,面环溪流潺潺,林中不时传来鸟鸣清啼,呼吸间都是山野的林木清气。
时南絮穿过回廊,走到了宅子外,抬眸望着坐落在云雾中的青山,问道:“这是什么山?”
“回夫人,此山因着早年的山顶的一处寺庙,名为紫云山,那山顶的寺庙叫紫云寺。”说起这个侍女稚嫩的脸上都不由得多了几分笑意,“早年间还没有叛军作乱的时候,这紫云寺香火十分鼎盛,待嫁的姑娘们最喜欢去那寺里求得自己与心中的郎君相伴一生。”
然而往下说着,侍女的声音就有些低落了,“只可惜这几年听闻虎岩山中有叛军,连带着这紫云山,百姓们都不敢去了,于是山顶上的紫云寺也就破败了,寺院里头的和尚们也都走了。”
时南絮抬首,望着那山顶上于云雾间若隐若现的寺庙建筑,轻声感慨了一声。
“倒是有些可惜了。”
夕阳西下,红雾弥漫,炊烟袅袅中,林间惊起一片飞鸟。
马蹄踩过一处水洼,溅起了污浊的水珠,却又迅速消失在土壤中。
而就在这繁茂的林中,匆匆而过一道趴伏在玄色骏马之上的瘦削身影,似矫健的黑豹迅速掠过。
江念远压低了身躯,几乎紧贴着马背,手上紧紧握着缰绳纵马前进,脸上佩戴着的银纹面具纹丝未动,面具下的面容脸色冷淡。
他在箜篌门中已经耽搁了许久,也不知如今京中的小姐如今可还好。出了箜篌门之后,酥云说她又旁的事需得处理,于是两人就此别过。
是他大意了,被多年未见一朝重逢的血脉亲情冲昏了头脑,未曾看出阿弟江慕寒的算计。
原本两月的路程,却缩减到了一月有余。
日夜策马奔波的江念远总归是在一个夜里赶回到了京城中,他仰首看了眼紧闭的城门,翻身下马借着轻功直接悄无声息地跃上了城墙。
月夜下只能在屋檐上见到一闪而过的黑影。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江念远就已经站在了小院门口,院门前的树依旧屹立着。
可推开门扉后,却是早已人去楼空。
按在木门铜环上的手倏地一下收紧,指节隐隐泛白。
就在江念远准备转身离开前往皇宫,准备寻到江慕寒当面对质问个清楚时,院墙上传来咕咕的鸽子声。
江念远抬首,只见熟悉的信鸽飞起停驻在了自己的肩头上,脚边捆着的信筒有些不同。
他伸手取下了里面的信展开。
是时南絮娟秀的字迹,只有六个字。
津州城,虎岩山。
已然说明了自己的去向。
时南絮在这津州城待了两月有余,这两月里鲜少见到江慕寒的身影。她知晓他在做什么,大概是在布兵准备剿灭虎岩山中的叛军。
在这津州城中,她也算是见识了和京城还有南边都不同的风土人情,只是过了几日江慕寒就将她身边的那个由总督派来的侍女给换走了,也不知是何缘故。
七月酷暑,正是天气燥热的时候。
四喜发现夫人近日也不喜欢动弹了,很多时候都是趴在凉亭的石桌上乘凉,或是坐在树荫下拿了刻刀,寻了许多颗木珠子不知在刻些什么。
七月二这日,四喜明白这段时间夫人都在忙活什么了。
月初的夜月如钩,悬于漆黑的夜幕中。
便是在紫云山里的宅院里,远远都能看见远处的火光冲天。
那是传闻中藏有叛军的虎岩山,江慕寒今日率领五千精兵进山剿灭叛军。
可传来的消息却是不大好的,今日有许多锦衣卫都围着守在宅院外头,说是江慕寒吩咐下来的,勒令他们定要护好夫人周全。
前来禀报清剿叛军情况的指挥使告诉时南絮,说那津州城的总督早已叛变,与京中的兵部尚书互通。
哪有藏在虎岩山的叛军,不过是私自在山中练兵的幌子,想要将津州城叛出,不受朝廷管束。
还以此为由,想要骗江慕寒进那虎岩山,来一招瓮中捉鳖,再美其名曰这东厂督主死于叛军作乱,便可粉饰太平了。
所幸江慕寒早早地便猜测出来两人的互通之罪,先一步下手,生擒了那津州城总督,虽然先下手为强,但还是受了些伤。
这夜时南絮等了许久,任由四喜劝着她回房休息好几次,依旧提着琉璃灯立于回廊处等江慕寒回来。
一直等到夜深时,通身全是血气的江慕寒才步履匆匆地回来,撤下了守在院旁的锦衣卫,让他们回住所休息。
处理好相关事宜后江慕寒才踏入院门,就看到了立于廊下等候着自己的身影。
江慕寒脸上还未消散的戾气,倏地便没了踪影。
熹微的灯光映照着时南絮温柔的轮廓,她的眸子似是在看到江慕寒的时候便亮了起来。
“夫君。”
那一刻,江慕寒愣住了,险些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时南絮很少唤他夫君,以往只有在床笫间被欺得厉害了,才会噙着泪柔柔地唤他一声夫君。
眉目温柔的时南絮走到他身畔,柔软温暖的手指勾住了江慕寒冰凉的手指。
时南絮就这般牵着他走到了院中的小厨房里,吩咐四喜将做好的长寿面端上桌。
四喜和院中的暗卫都很有眼色地退下了。
江慕寒目光扫过之处,看到了许多碗做好的长寿面,那些面许是热过许多遍,都不成样子。
但摆在自己面前的长寿面却是完好的。
可见她为了等自己回来,已是做了不知多少碗长寿面了。
江慕寒有些怔愣地看着她忙碌着的身影,眼前的光景突然有些雾气氤氲了起来。
她记得,记得七月二是他的生辰。
那日不过是无意间说出口,她却记在了心里。
时南絮坐在他身畔,见他望着自己出神,笑道:“莫不是傻了不成?快吃呀,这面凉了可不好吃了。”
说着,笑得杏眼宛如月牙的时南絮执起筷子,夹起几根素面送到了江慕寒色泽浅淡的唇边。
江慕寒张口,吃下了她亲手喂给自己的面。
见他反应过来了,时南絮这才从身后取出药盒,牵过他的手扯开袖子,果然看到了交错的剑痕。
很熟悉的伤口,是南孤剑所伤的。
果然如自己所想,一个津州城总督怎么可能伤得了江慕寒。
时南絮在盒中翻找出止血散和纱布,细细地为江慕寒包扎好腕间的伤口。
做完这些后,时南絮从袖中取出了一把红绳,放在了江慕寒的手心里,“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生辰礼,喜欢吗?”
“从你一岁时至今,缺的每一年生辰,都补上了。”
耳畔是她柔和的轻声絮语,像是在为稚童唱睡前歌谣一般婉转温柔。
江慕寒垂眸粗略地数了数,约莫有二十余根。
每条红绳上面都刻着寓意极好的字,是与阿兄江念远手腕上戴着的一样的。
江慕寒抬眸望着她,夜里烛火盈盈,映得时南絮轮廓柔和得有些不真实。
时南絮从红绳里挑了一条,上面的檀木珠子刻了个暖字,动作仔细小心地戴在了江慕寒未曾受伤的右手腕上,轻声道:“你的名字里带了个寒字,我便取了个暖字,希望能为你带来几分微薄的暖意。”
话音落下,时南絮垂首看着他,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腕间的红绳取代了菩提珠串,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眼前少女的身形被水光浸染得有些模糊。
江慕寒启唇一口一口地吃下了时南絮喂给他的长寿面,纤长的凤眼泛起了薄红,一双漆黑的眼眸就这般一动不动地望着时南絮,宛如一只将要被遗弃的幼犬。
好不可怜。
那一刻,江慕寒觉得自己心头难受极了,窒息般的痛楚,密密麻麻有如针扎刀剜的痛。
可面上信赖的姿态却让人觉得,便是时南絮给他喂的是毒药,江慕寒也甘之如饴。
时南絮安静地看着容颜昳丽,貌若好女却有慈悲相的江慕寒,看着他不断咽下口中的长寿面。
令人闻风丧胆的督主,却在自己生辰这夜哭得如同一个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