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两三日,天气变得晴朗了许多。</p>
入夜之后,程府后院西侧的偏厅内,燃起了明亮的灯火。</p>
铜炉内堆满了木炭,明灭不定,给屋内增添了许多暖意。</p>
十岁的石弘坐在案几后,朝四岁的拓跋什翼犍招了招手。</p>
什翼犍慢吞吞地走了过去。</p>
“汝父为邵勋所杀耶?”石弘问道。</p>
什翼犍还小,听不太懂,只定定地看着石弘。</p>
石弘愕然,然后泄了气,道:“看来听不懂。三岁小儿,不谙世事,想必将来也会认贼作父吧。”</p>
什翼犍又看了石弘两眼,很快对他失去了兴趣,打算去院子里找母亲。</p>
“先别走,陪我说说话,这几年憋坏了。”石弘连忙起身拉住什翼犍,说道。</p>
他下意识忽略了什翼犍是鲜卑人,年岁还小,能会一些简单的鲜卑会话就不错了——或许也懂一点乌桓语,但也就“一点”而已。</p>
当然或许他也不在乎,只是想找个人说话罢了。</p>
“舅父不授我兵学、武艺,专门找了三个文士,一位教我经学,一位教诗赋,一位教律令。”石弘说道:“其实舅父待我很好。我住进邺城思忠里程家时,不过周岁罢了。他还带我回了广平程氏老宅,待我真的很好。”</p>
什翼犍不想听他聒噪,迈着小短腿就想溜。</p>
院墙外的大街上传来阵阵欢笑声,让他非常向往,非常好奇,恨不得爬墙出去,看个痛快。</p>
“我想随母改姓程,舅父不允。”石弘坐回了案几之后,以手支腮,一脸茫然。</p>
什翼犍见石弘不再限制他了,毫不留恋,直接转身离开。</p>
“其实,我对大——我生父就没印象。舅父说他残暴已极,母亲说他雄心万丈,或许都没错吧。”石弘的声音远远自身后传来:“其实,比起他,我见梁王的次数还稍多一些。可惜他也不是好东西,随性而来,匆匆而走。每次走后,母亲都怅然许久……”</p>
什翼犍一溜烟地窜进了院内。</p>
王氏、程氏正就着满天繁星,欣赏着院中的梅花。</p>
两人见面还不到一天,其实一点都不熟悉,说话也有些生分。</p>
王氏偶尔用可怜的目光看一下程氏。</p>
在王氏看不到的地方,程氏居然也用可怜的目光看着她。</p>
却不知,两人互相可怜对方是为哪般了。</p>
“石勒在上郡。”王氏轻嗅了一下洁白的腊梅,轻声说道:“他与刘路孤有旧。昔年独孤部还在盛乐附近放牧的时候,两人还见过面。听刘路孤说,比起第一次在新兴屯田那会,他苍老了许多,但并未失却雄心。”</p>
不知道为什么,程氏听得有些烦躁。</p>
在程家,“大胡”二字是一个禁忌,不能随便提。这本没什么,完全可以理解,毕竟广平程氏出了一个太守、一个监军,都是梁王的官,总是提大胡会让人怀疑你还心念旧主,于前途不利,虽然梁王可能并不太在乎这些小事。</p>
不过程氏烦躁却不是因为这个。</p>
她没有深究为什么,只是觉得烦躁——或许,她不敢深究自己的内心吧,乱世中的女人,本来就是别人眼里的一块肉,每个人都下意识想抓住一缕依靠。</p>
“你若想书信——”王氏话刚说一半,程氏就转过了身去。</p>
她生性柔弱,逆来顺受,转身不说话就已经是她最大程度地表达不满了。</p>
王氏很快反应了过来,自觉有些失言,不过她却拉不下脸来道歉,只是沉默着。</p>
后边又传来了脚步声。</p>
程氏太熟悉了,立刻转身行礼:“嫂嫂。”</p>
程遐之妻李氏回了一礼,又看向王氏,道:“可敦来此,可还住得习惯?”</p>
“承蒙夫人款待,诸般用度不缺,感激不尽。”王氏回道。</p>
“这便是代公了吧?”李氏看着安静地站在母亲脚边的什翼犍,笑道:“小小年纪就这般沉稳,异日必成大才,号令鲜卑群雄。比起他,我家那两个败子就过于顽劣了。”</p>
“夫人过谦了。”王氏轻叹一声,道:“家国破灭孑遗之人,过一天算一天,哪敢奢望太多。”</p>
李氏闻言轻叹一声,道:“这世道,竟是谁都不易。”</p>
昔年姑妹为石勒夫人,广平程氏一扫颓势,渐渐开始往上走。</p>
她娘家赵郡李氏沉沦多年,门楣日渐黯淡,本想借着程氏的东风,重振家门的,奈何石勒一朝丧败,所有努力全部付诸东流。</p>
如今的赵郡李氏,在天下士族之中,可排不上什么号。</p>
后来,他们又试图攀附大将军右军司卢志,才刚刚找到一点门路呢,结果卢志又卧床不起,辞去了军司之职。</p>
经历了这两次挫折,赵郡李氏不得不再把目光投回广平程氏身上。</p>
平阳有传闻,做完这一任监军后,夫君程遐将被重用,原因是卢志于病榻上泣血上疏,梁王念及往日情分,喟叹不已,打算补偿河北人——传闻真真假假,但李氏相信是真的。</p>
而如果程遐受重用,那么作为嫁到程家的李氏女,自然要承担起帮扶娘家的重任。</p>
这对程家也有好处,毕竟将军上阵还需要谋士勇将呢,赵郡李氏可以作为广平程氏的从属而存在,只要有好处,这都不是问题。</p>
两家郡望相连,本来就是天作之合。</p>
“听可敦谈吐,竟是士家女子,不知可有所擅?”李氏又问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