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笑道：“父皇，我…”
正想说，可旁边食客讨论的雷声，却让人无法忽视。
“天杀的！这天子打了败仗不说，还卖破的曲辕犁给咱们老百姓，他到底想干嘛？”
“谁知道啊，他抢了太子的皇位，还把楚王给送出去了，亲人杀得杀，送走的送走，我只知道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蝗灾都来了！”
“他应该下位，把皇位皇帝太子一党！”
“对！我也这么认为！”
天子脚下，竟有人如此大庭广众议论帝王。
李世民旁边的便衣金吾卫看不下去，目眦欲裂，要上前撕烂他们的嘴。
但刚走一步，便被李世民拦住。
“陛下！”
他低声不解。
李世民头也不回，平静道：“你能阻止一群人对朕的诋毁，你能阻止整个朱雀坊？阻止整个长安城？甚至阻止整个天下吗？”
“退回去！”
那人闻言止住，面含不甘的退回原位。
然而长乐公主却是走到那几人面前，绝美面容上满是怒气，但还是和颜悦色道：“这几位公子，诋毁圣上的话可不能乱说。”
那几人撇了长乐公主一眼，其中一人漫不经心道：“我这人嘴巴大，我说错了吗？去年那场政变前，我穿大氅的，自那以后，割钱赔给突厥的赔，有功之臣被暗害的暗害，打了败仗，还卖给我们老百姓破的东西，我现在吃饭都成问题了，你知道吗！小娘子！！”
那人刚开始语速还好，到后面变成了厉声呵斥。
若是一般女子准被吓到，但长乐公主依旧面不改色，甚至叹息一声道：“陛下他在努力了，真的…在努力了。”
“为了大唐这个国家，他一刻也不敢松懈，每日日理万机，半夜都还在处理政务。”
“他这半年，白头发多了好多，他很累，真的很累，但他还在尽力的改善大唐，他已经做到…身为人能做到的一切。”
那人微微错愕，旋即没好气道：“你这说的，你在他身边看到啊？”
长乐公主摇头道：“我没看到，但从这半年各种政策能看得出来，还请你们，多给这位年轻的帝王，一些时间。”
“算我，求求你们，给他一些时间，就…一些，我相信他能让所有人自豪，骄傲。”
长乐公主朝着那几人鞠躬而拜。
一介公主，竟…拜着几个平民百姓！
而此刻。
虽然那几人不知道长乐公主身份，但也着实被这大礼给吓到，都认真了起来。
“小…小娘子，我知道了，我们都知道了。”
那人认真道。
长乐公主抬起头，冲他们一笑：“谢谢。”
那一笑，映照入几人眼中，仿佛直达心间，是那么的美丽与自然。
虽眼前女子气质尊贵，但却是那么的平易近人。
不经意的，几人不禁皆是脸红起来。
之后他们会不会议论李世民的好坏不知道，但眼下，是不会议论的。
长乐公主见状，又冲他们一鞠躬道谢，这才走回自己位置。
“长乐，何必呢。”
“他们…他们说的对，我上任后，带给他们的，只有苦难。”
李世民自嘲一笑。
长乐公主笑道：“父皇，苦难只是暂时的，我相信您能让他们满意，让所有人都满意。”
她相信他。
这世上，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李世民闻言，只觉得更加羞愧，内心仿佛有无数虫子再爬，揪心刺骨。
“话说回来，父皇，炎国那边怎么解决？想到办法了吗？”
长乐公主问道。
大唐兵败炎国的事情，百姓都知道，她身为公主怎能不知道？甚至知道的更多。
李世民点点头：“嗯，有初步方案。”
“是什么？”
“和亲，暂时缔结友谊，好先稳住外患，处理内忧。”
“和亲？”
长乐公主微微一愣：“是谁？”
李世民没有回她，只是，眼神五味杂陈的看着她。
那一瞬间。
长乐公主愣住了，旋即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是我。”
长乐公主笑道。
没有哭哭闹闹，也没有要生要死，更没有什么逃跑念头。
她总是温柔的对待一切事情，总是如此，总是如此啊…
“长乐，父皇，对…对不起你。”
李世民眼含热泪。
长乐公主笑道：“能用我一介女流，换取大唐整个国家短暂的和平，这已经，足够了。”
说是这么说。
可她心里，却是在打颤。
要被送到炎国，与那未知的国主成亲了啊…
记忆里，听母后说，义成公主送去突厥和亲后，日子过得生不如死，到最后意识更是扭曲，变得憎恨汉土，要毁灭汉土，也要杀光所有汉人。
一想到这，心里止不住的发颤。
她爱大唐，很爱这个国家。
她不想，不想变成义成公主那样…
但她不知道，自己未来会不会变成那样，她害怕，她惶恐，她开始恐慌那个未来。
她只怕自己，未来变得仇视大唐。
至于有可能遭受的身体折磨或者心灵折磨，长乐公主不在意，她只怕自己，变得仇视这个曾经深爱着的国家。
心不在焉。
而那边，李世民已经流出眼泪。
他抱着脑袋，那神情，一代帝王宛若小孩子般无助。
“长乐，我不想的，我不想把你送过去。”
“我不知道炎国那么强，我也不知道曲辕犁那些世族在搞鬼，我以为我自己的计划是完美的，一切都会按照我计划来。”
“但现实是，我李世民，什么都不是，我…我不想把你送过去的，不想，不想…”
他越说越崩溃，抱着脑袋，眼眸通红，泪水如不要钱般落下。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秦王，也不是运筹帷幄的唐帝，而是那个…那个深藏在内心深处，那个无助可怜的，曾经被杀死但又被唤醒的软弱灵魂。
“我，我真不想，我还想着，过段时间空闲了，带你和观音婢，还有小兕子，咱们一家四口好好出去走走，看看这河山，也看看美丽的大唐。”
“可我，可我…我搞砸了…”
李世民泪如雨下，崩溃的他还想要说，可是下一刻，一双温暖的手，抱住了他的脑袋。
李世民心中震颤。
“父皇，不哭噢。”
“您小时候教过我，说呀，小长乐，以后遇到的男人要是哭哭啼啼，咱们直接走，这样的人不配当男人。”
“您还说，世间能有什么艰难险阻过不得的？都可以过，过不得就是自己不够努力。”
“父皇，您现在，只是一时的犯错了，但这次有我给您兜底呢，下次…可要再谨慎一些。”
长乐公主抱着李世民脑袋，声音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温柔…
即便受害人是自己，也只会尽量安慰他人。
李世民闻言，泪水更是止不住的落下：“长乐，父皇…父皇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这个国家，它病了，现在病的很严重，我想亲自救它，想从各个方面去救它，我…我对不起…”
这一个中午，他泪如雨下。
那哭哭啼啼模样，让周围的百姓都嗤之以鼻。
但是长乐公主不那么认为，她知道，自己的爹爹，永远是那么的闪亮，永远是那么多人的保护伞。
如今的他，只是一时的迷茫，一时的迷茫，罢了…
他会走出来的，一定会。
长乐公主坚信不疑。
正如那么多人相信楚王，追随楚王，愿为楚王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
她的爹爹，也是如此。
她相信他，母后小兕子相信他，秦王府相信他，体金吾卫相信他，十六卫大军相信他…
他也有那么多人相信他，他们相信，自家大唐帝王，会带着他们走出一条路，一条，康庄大道。
只是…
这一条大道，长乐公主认为，自己怕是看不到了。
一边安慰着李世民，一边长乐公主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
画面里。
康庄大道直指那个世外桃源，但在下一刻，这条大道被断开，新的大道形成，是前往炎国，黑暗的炎国，是一条充满黑暗的地狱大道。
长乐公主看着这幅画面，她愿为自己的父皇，走上，这一条不归路…
最终。
李世民哭的累了，也就不哭了。
出了这么一茬事，长乐公主便也顾不得吃饭，带着自家父皇就是往皇宫回去。
路上。
马车里。
哭红肿眼眸的李世民，仔细的打量着长乐公主：“长乐，让我看看，你好像，长大不少了。”
长乐公主站起身来，笑道：“那父皇，您可要多看看了，说不定以后，没得看了。”
她还是那般温柔的，说着地狱笑话。
李世民不禁哭笑一声，没有回答，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自己许久没认真看过的女儿。
她好像，长大了。
亭亭玉立。
端庄优雅。
半晌，李世民认真道：“长乐，我以后会灭炎国的，把你接回来。”
长乐公主微微一愣，旋即温柔笑道：“父皇，处理好大唐问题再来噢，不然，长乐不去见你。”
眼眸通红的李世民，认真的浅浅一笑：“嗯，父皇会的。”
一定，会的…
把你接回来…
他又在心里补上了一句。
只有，自己知道。
………………
回到皇宫。
长乐公主把李世民送回他寝宫，亲眼看着李世民睡下，这才离开。
路上。
满是踉跄。
虽然面对父皇是那么风轻云淡，可她，终究是要前往魔窟了。
要…彻底离开这片深爱着的土地。
“炎国啊，但愿我，不会变成义成公主那样。”
长乐公主苦笑一声，又给自己提醒。
她怕，她怕自己变得仇视这片土地。
比什么都怕！
“呀，阿姐！！”
就在这时，一道略显调皮又纯真的声音响起，是小兕子的声音。
原来她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小兕子的宫殿。
本来长乐公主就是要来这里的，毕竟不知道留在大唐的时间还有多少，她想多陪陪最亲的家人。
只是这段路，略显得…短了…
其实李世民寝宫距离小兕子的寝宫，不断，走路的话要一刻钟15分钟，以前长乐公主也吐槽过怎么那么远。
但在今天，她又觉得是那么的短。
她似乎，有点想时间永远停在这一日。
“小妹，阿姐来找你玩了。”
见小兕子跑来，长乐公主收拾复杂情绪，便上前一把抱住小兕子。
“嘻嘻，阿姐，今天你怎么有空来呀，都不早啦！兕子都要睡觉啦！”
小兕子奶声奶气道。
长乐公主笑道：“那阿姐，今天陪你睡觉，咱们姐妹二人一起睡。”
小兕子闻言，顿时小眼眸闪闪：“哇，真的吗？阿姐没骗兕子？”
“哼！骗人可是要请吃东西的！”
长乐公主笑道：“不会，小兕子，今天阿姐就睡你这里，谁也别想带阿姐走，走吧，阿姐抱你进去。”
“嘻嘻，好！！”
小兕子满足无比的躺在长乐公主怀里，她感觉这个怀抱好温暖，一直都是。
“阿姐，你说二哥他什么时候回来呀？”
路上，小兕子忍不住问道。
宫里那些人，一旦她提到二哥的问题，都噤若寒蝉。
阿姐也是，但她今天依旧要问。
每日一问。
长乐公主想了想，开口道：“应该，挺好的吧？毕竟二弟他，可是咱们小兕子的守护神呢，守护神在哪里都很厉害的。”
小兕子闻言，愣住了。
“怎么了？小兕子。”
“哇，阿姐，你居然回兕子二哥的问题啦，那…那这是真的吗？”
长乐公主认真点头道：“嗯，真的。”
她希望是真的。
也希望自己到了炎国之后，也是如此。
能够继续的，活出自我…
进入小兕子的宫殿，长乐公主不禁认真打量这个她一手布置的地方。
她要仔细的看着，她怕过了今夜，以后就再也没机会看到。
“阿姐，你今天咋回事呀，怎么看着墙壁发呆捏，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小兕子似乎看出来哪里不对劲。
长乐公主忙收回眼神，笑道：“没事，阿姐没事。”
“好啦好啦，咱们小兕子该睡觉啦。”
她给小兕子铺好被子，然后和小兕子一起进入被窝。
被窝暖乎乎的。
也不知，炎国那边大漠天气下的被窝，有没有大唐的暖。
长乐公主不禁如此想着。
“嘻嘻，阿姐，好暖和呀！”
小兕子甜甜笑着。
长乐公主也是甜甜笑着：“嗯，对啊。”
“咦，阿姐，这亮闪闪的，是什么东西呀！”
小兕子突然注意到，长乐公主xiong前的挂链。
长乐公主看了一眼，目光变得柔和：“这个啊，是咱们母后特地给阿姐做的，很珍贵呢。”
“啊？为什么我没有，呜呜呜，母后偏心！”
“噗！哪里的话，母后只是认为你还没到年龄罢了，小孩子带金可不好。”
“可恶，阿姐！兕子生气了，兕子明明不是小孩子，二哥以前说过兕子是大人的，只有你们认为兕子是孩子！！”
小兕子气呼呼的鼓着脸。
长乐公主笑道：“好好好，咱们小兕子是大人，是阿姐错了。”
“那么，作为请罪，给你讲讲咱们母后的故事怎么样？”
要离开大唐了，她怕小兕子太过折腾母后，让母后本就不好的身子疲于奔命，所以想让小家伙听听她眼中母后的故事，从而懂事一些，少惹事一些。
“要听要听，兕子要听。”
小兕子小眼眸灼灼生华，璀璨如星辰。
长乐公主笑道：“那阿姐开讲了。”
她拿下那块黄金挂链，看着这挂链的一瞬间，目光变得温柔，往日关于“家”的记忆，如堤坝般涌出。
“记得那会啊，我刚懂事的时候，和母后睡在一起很不习惯。”
“有时半夜也会突然惊醒，发现旁边竟然离自己这么近的有一个人，就这么紧贴着自己，那只大手缠绕在我的手上，从此不能自由翻身，也不能尽情打呼噜，因为会被一只温柔的手给捏住嘴巴，最后给憋醒…”
“过了几年，睡觉时习惯旁边有母后，但那时兵荒马乱，母后有太多事情要做，她很累，而我有时候只能自己睡，一旦自己睡，晚上半梦半醒，听见自己的打呼声音，奇怪怎么没有那只温暖地手来弄醒我，辗转询问，手习惯往旁边一搭，摸索着，却发现冷冰冰的一大片，心情会顿时变得空荡荡。”
“后来啊，母后的亲人，咱们的某位姨娘患上了不治之症，坚持了几个月，走了。”
“一天晚上，半夜惊醒，母后在我旁边，背对着我，一向强大的她，竟然在…扭头无声啜泣。”
“我第一次见到那么无助的母后，便抱着她，小手努力的把她抱入怀里，她也蜷缩在我怀里，眼泪止不住的流，那一夜，我第一次把母后抱得很紧。”
“后来，一次口舌之争，我不慎被李泰打伤，手也被他厚重的利器擦伤，鲜血淋漓，母后眼睛发红，冲着你三哥李泰大吼大叫，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情绪内敛的母后，会是如此地激动。”
“再后来，小兕子，笨蛋的你出生了，长势太好，又太喜欢跑来跑去，本就身体不舒服的母后，疲于应对，一次抱着你的时候，腰部扭伤，母后坚持着直直坐倒在地上，两手紧紧护住你。”
“结果腰扭伤，大夫说母后伤筋动骨一百日，整整瘫在床十几天，几乎不能坐起。”
“我特意去陪着母后，整整数十天，给母后喂吃喂喝，帮母后熬药，也带你这个小笨蛋去玩，哄你入睡，那段日子，真的是忙得团团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