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惊堂是个很有才能的人。
他在很小的时候,他身边的人就这样告诉他,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也是个幸运的人。
那个时候,新马港这片地方,名气最大的武馆,就属戴天流的戴氏形意拳馆,刘惊堂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拳馆里的顶门大弟子。
有些分明年纪比他大的,也要称他作师兄,对他的拳法服气。
不过要是让十八岁的他,说自己最幸运的一件事,他一定会回答。
最幸运是,在这一年遇到了自己最爱的人,她叫范空流,空灵静美的空,曲水流觞的流。
“就在我出生的那一年,我爸爸破产了。妈妈被上门讨债的人推搡,在空荡荡的物流仓库里面,生下了我。”
“我没有问过他们,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但也许哈,不是什么太、深奥的寓意吧。”
那是在公园的喷水池旁边的长椅上,唇无血色的白裙少女,对自己新认识不久的朋友——刘惊堂作出的解释。
范空流是学画画的艺术生,她的身体并不好,胆子也不大,但她很喜欢夸人,夸各种事。
公园的花圃下,她在他身边,对一只流浪猫说:“你好可爱啊。”
吵闹的街道上,她在糖画摊前,对摊主说:“老婆婆好厉害。”
新年的烟火下,她在河边的草坪上,帮被水草困住的小纸船解围:“它一定飘了很久吧。”
昏暗的小巷里,她对刘惊堂说:“你真是英雄!”
刘惊堂买下的房子里,她对刘惊堂说:“我很喜欢你,为什么特别邀请我来这里?”
后来某一天的夜里,她又哭着对刘惊堂说:“我害怕”
范空流害怕她的父亲,害怕范不愁。
她小时候,是跟母亲一起生活的,那个时候家里比较穷,范不愁做生意失败之后,还要屡败屡战,坐过很多行当,又做过货车司机,长途奔波在外,很少回家。
后来一家人到了新马,范不愁出去拉帮结派,留在家里的时间长了,可是到家里来的人也多了,经常会有一些身上带着粘稠鲜红血水的人,到那里去养伤、躲藏,或者兴奋的跟范不愁碰杯,大醉,讨论他们的胜利。
范空流曾经清楚的看见,就在她家门前,有一个人的手,被铁棍打断,手掌掉在了地上。
她渐渐知道了自己父亲做的是什么生意,那很危险,也会害到其他的人,她很不想让父亲那个样子,但却几乎没有一次能把完整的反对,在范不愁面前说出来。
她只好尽量沉默,逃避,不去想父亲在做什么,不去看他们又害了什么人,或者被什么人反击,打伤,杀死同伴。
她选择去多看可爱的东西,多夸和蔼的人们,多帮助自己的朋友,自欺欺人的觉得,仿佛这样就能离血腥和罪恶远一点。
可是她逃不了太远,逃离不了自己的家庭。
那一天,刘惊堂听完了她的自述,只觉得又心疼又振奋!
那个时候新马港脱离了东加里曼盟国,社会动荡,人心惶惶,对这个区区一千多平方公里就自成一国的地方,丧失信心,帮派的势力不断的滋生、膨胀。
而戴天流以自己的拳馆为首,联合了当地的多家武馆,形成了一股保卫的力量,对抗包括范不愁他们在内的多个帮派。
刘惊堂本来担心自己的这段爱恋,会不被看好,受到阻挠,但是既然范家家庭不睦,他的担忧就似乎没有那么多的必要。
那一夜之后,他从男孩变成男人,更有了无数雄心壮志,那里面有一半是跟自己的爱人有关,有一半是要振兴拳馆,发扬光大,让戴氏形意,让戴天流的武术成为,先成为这新马的顶点。
然后,一切都急转直下。
戴天流被查出癌症晚期,在病床上把拳馆和武师联盟的职责托付给他,要他谨记惩恶扬善的祖训,要保住这一方太平。
范空流为了跟他幽会,说谎瞒骗父亲,结果被范家的敌对帮派捉到机会,绑架威胁。
那间满是冷凝鲜血的仓库里,刘惊堂闯进去的时候,只能听到范空流的最后一段话。
“他们骗了爸爸你去帮帮他”
刘惊堂跟范不愁有了一次合作。
在葬礼上、在墓园里,他们有了无法回避的碰面,范不愁对他说,认可他是空流的丈夫,说他们该是一家,说他们联合起来,帮派的势力可以更加扩大,可以霸占整个西南。
刘惊堂没有回应他,但是妻子的遗言,让他后来又帮了范不愁不止一次。
没过多久,他就错愕的发现,形成联盟的多家武馆之中,竟然已经有一大半,开始听从范不愁的号令,好像他们一开始就是一家。
他才骤然惊觉,他们已经完全偏离了戴天流的愿求。
但是已经晚了,自古以来,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何况那个时候,动乱和暴力,才是新马的大趋势。
保一方安宁才能赚几个钱,吃几碗饭?还得打生打死。
进了帮派之后,同样是打生打死,自己这边的人还够多,枪也更多,赚的翻十倍。
不肯同流合污的,或死或逃,刘惊堂被那些叔伯辈分的人们拥着,合并过去,成了帮派里的头号猛将。
这个就是刘惊堂的前半生了,后来,就在这一对翁婿的通力合作之下,陶朱集团迅速的崛起,果然霸占了西南,一直维持到今天
不!
这只是别人眼里的刘惊堂。
而另外有些东西,却是只有他自己才会知道的。
比如,他的烦躁。
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说他稳重老成,后来又说他深沉内敛,或者说他冷漠残酷。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的烦和躁。
我已经背叛了师傅的遗愿,我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爱人,恩和情,都接不下,留不住,弃善从恶,失败半生,那也罢了!
罢了!
那就做个成功的恶人吧!
世界本来混乱,善和恶也许根本没有明显的分界,戴天流的拳术要发扬光大,刘惊堂的名字要昂首挺胸,管他是善是恶都是可以。
范不愁前些年的作为,本来就很合他的心意。
他们的势力一直在各个领域积累攀升,他们的话语权越来越大,权威越来越重。
正是刘惊堂想要的,可是近几年就不一样了。
范不愁这老东西,要开始“缩”了。
陶朱集团,不过是才占了一个西南社区,不说把新马的社理会全都掀翻,自己称王,至少也要继续把其他并驾齐驱的几个帮派,撕咬、吞食、拿下。
范不愁却瞻前顾后,认为已经体量不小,一旦动起来,彼此损伤都太大。最近两年,更是隐隐提防着刘惊堂。
‘老东西自己知道功夫上有所不足,跑到哪里去找了保养心意,打磨拳术的法门,藏头露尾,想要瞒过我,就以为我看不出来了吗?’
刘惊堂每每一念及此,心里烦躁之意更甚,但他,还是不能忘却当初范空流临死前恳求的目光。
他不能向范不愁动手,甚至有人要对范不愁不利时,他还不能太放水,范不愁问他意见,请他做事,他也一定尽心。
强忍了多时之后,为了避免自己哪天在反应过来之前,就不小心摘了范不愁的头颅,刘惊堂刻意减少外出,少跟人打交道,只苦心拳术,孤诣武功,如非必要,绝不去陶朱大厦。
他一边练,一边等,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等到了这么一个人。
等到了范不愁死,等到了戴天流的拳术,刘惊堂的意志,不必再受自我的约束。
刘惊堂实在应该感谢一下关洛阳。
“你!来得好。”
残留着枪战气味的残破商场里面,刘惊堂面对关洛阳劈头盖脸拍下来的一掌,两排牙齿之间,快而猛烈的蹦出这四个字来。
迎面而来的狂风,都不能影响刘惊堂口腔喉舌里,猛烈吐息,发出来的这几个音节。
说归说,打归打,他说话的同时,身子也已经微微一侧,手一抬一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