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起身朝外观量，果然便见上了山道。四下古树参天，泉水潺潺声中，钟声空旷悠远。</p>
脱得荣国府桎梏，凤姐儿深吸一口气，难得心下开阔起来。瞥了一眼身旁的平儿，凤姐儿转动心思便道：“你可想好了？”</p>
“啊？”平儿先是纳罕，继而俏脸儿晕红，垂着螓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p>
凤姐儿便道：“如今你不情不愿的，就怕来日乐在其中。”</p>
平儿双手绞着帕子，嗫嚅不语，心下既羞赧，又有几分期盼。</p>
凤姐儿不再观量平儿，心下暗忖，这一二个月便要临盆，想来那野牛总会得空来瞧瞧，到时候正好顺势玉成此事。</p>
小花枝巷。</p>
马车停在小院儿门前，李纨自马车中下来，蹙眉打量门脸一眼，这才叹息着吩咐道：“去叫门吧。”</p>
婆子紧忙上前拍门，李纨心下却分外别扭。今儿回返家中，方才到老太太跟前儿问安，便得了这么个差事。有心推脱，偏推脱不得——凤姐儿往香山去避暑，贾琏还不曾回返，邢夫人、尤氏与探春都不合适，算来算去竟只能她来。</p>
胡乱思忖间，鲍二家的开了门，那婆子上下扫量一眼便道：“快回二姐儿去，大奶奶来了。”</p>
鲍二家的听了这话，顶梁骨走了真魂！待观量到来的是李纨，顿时暗自舒了口气。这位大奶奶虽不好招惹，却是个好脾气的，入府这般多年也不曾听闻与谁红过脸儿。</p>
当下急急忙忙往内中回话，尤二姐虽也一惊，但已来了，只得以礼相见，于是忙整衣迎了出来。</p>
到得门前，赶忙屈身见礼。</p>
李纨扫量尤二姐一眼，心下暗忖，果然是个好颜色的，无怪那贾琏冒大不韪也要偷娶了去。</p>
只是李纨心下愈发不喜，只觉尤二姐面带狐媚之色，不似正经人家的女子，反倒隐隐带着风尘气。</p>
素云、碧月扶着李纨入得内中，尤二姐又是屈身一福，笑着张口便叫：“姐姐下降，不曾远近，望恕仓促之罪。”</p>
李纨顿时蹙眉不已，素云张口便训斥道：“这位姑娘好生没道理，我家奶奶素来与伱没过往，便是来日真个儿过了门，姑娘也合该称一声大奶奶……这姐姐一说从何谈起啊？”</p>
尤二姐顿时面上臊红，咬牙垂首道：“是奴家叫错了，还请大奶奶见谅。”</p>
后头厢房里，尤三姐儿闻言便要为尤二姐张目，却被尤老娘死死拦住。</p>
尤三姐恼道：“贾家欺上门来，还不许我为姐姐出头儿？”</p>
尤老娘扯着尤三姐教训道：“不过是教你姐姐规矩罢了，你这会子出头才是害了她！”</p>
此时李纨冷着脸儿已然进得房里，端坐主座之上，眼看尤二姐垂手侍立，这才张口叹息一声道：“此事本不该我来经手，奈何如今二奶奶要产育，琏兄弟又出门在外，老太太吩咐下来，我便只好勉为其难。”</p>
尤二姐忙道：“奴家年轻，一从到了这里，诸事皆系家母和家姐商议主张。不想此事到底惊动了荣府……”她咬着下唇道：“一应处置，奴家都遵听大奶奶之意。只有一样，万望大奶奶莫要棒打鸳鸯。”</p>
李纨板着脸道：“如何处置你，自有老太太与大太太，却是与我无关。琏兄弟行事不妥，国丧家孝之际，偏偷娶了你。若传扬出去，只怕于贾家名声有碍。因是老太太打发我来接你进家门——”</p>
尤二姐顿时心下松了口气。</p>
李纨又道：“这外头闲言碎语，头十来日我便听过。不拘是你存心算计也好，琏兄弟故意抬举也罢，你既进得家门，名分便是妾室。凡事越不过上头的主母去。若再有流言说什么新二奶奶、旧二奶奶的，便是凤姐儿能容你，老太太也不容你！”</p>
尤二姐面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到底乖顺一福应下：“是，奴家万万不敢。”</p>
李纨懒得与其多言，便道：“既如此，拾掇行囊，这就跟我走吧。”</p>
当下尤老娘与尤三姐不敢露面，尤二姐便吩咐了鲍二家的拾掇了包袱，过得半晌乘着一顶软轿随着李纨车驾往荣府后门而去。</p>
自后门入得内中，转眼便进了大观园。一径到了怡红院，软轿落下，足足等了好半晌方才等来李纨。</p>
那李纨便交代道：“再如何，你此时也见不得光。好歹熬过国丧家孝再说旁的。如此，你便先在厢房安置了，一应所需按姨娘份例。”</p>
当下吩咐素云引着尤二姐去厢房安置，李纨这才往前头荣庆堂去回话。</p>
荣庆堂里，这会子邢夫人与尤氏都在，贾母铁青着脸面色难看。待李纨入得内中回了话，贾母问起尤二姐来，李纨碍于尤氏在场，便只称赞尤二姐花容月貌。贾母听罢愈发不喜，待邢夫人问道：“老太太，可要二姐儿过来磕头？”</p>
贾母便冷声道：“如今尚且见不得光，磕什么头？”旋即又与尤氏道：“交代你姊妹好生安置着，莫要再生出是非来。”</p>
尤氏赶忙应下，旋即起身告退，去后头寻尤二姐。</p>
却说尤氏一路到得怡红院，还不曾进门遥遥便听得咒骂声不止：“——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也来要我的强！奶奶贤惠，违不得二爷的意，我却做不来！不要脸的娼妇，不过趁着奶奶产育没空儿理会罢了，待奶奶产育过了，定有你的好儿！”</p>
尤氏驻足怡红院门前，听得蹙眉不已，低声问一旁的丫鬟：“这是谁？”</p>
丫鬟便道：“奶奶忘了？二奶奶院儿里如今还住着个秋桐姨娘呢。”</p>
秋桐本是大老爷房里的丫鬟，因着先前贾琏偷鲍二家的被凤姐儿窥破，贾琏闹着要杀凤姐儿，邢夫人趁机下蛆，贾母做主，这才将秋桐送进了贾琏房中。</p>
那秋桐虽有几分颜色，却是个浅薄的。凤姐儿全然不将其放在眼里，且秋桐身契在手，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姨娘。因是经年以来，秋桐挂着姨娘的名头，所得份例却依旧不如平儿。</p>
王熙凤不曾搭理秋桐，那贾琏却是个喜新厌旧的，没半年便将秋桐冷落了。</p>
此时凤姐儿不在，贾琏偷娶尤二姐之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秋桐不知尤二姐谋算着做二奶奶，只道其与自己相当，也不过是个姨娘。秋桐心下正恼于贾琏冷落了她，又不敢与凤姐儿闹，因是便干脆来寻尤二姐的晦气。</p>
内中尤二姐只躲在厢房里憋红着脸不敢回嘴，外头的尤氏却听不下去了，深吸口气迈步进得内中，遥遥便与秋桐道：“这般没规矩，谁让你在此骂街的？”</p>
哪知秋桐乜斜其一眼，不禁冷笑道：“我道是谁，这不是宁府的大奶奶吗？可惜宁府都没了，如今您又跑荣府了逞威风来了？我们奶奶与三姑娘都不曾发话，你又算哪个？”</p>
“你——”尤氏气了个仰倒，却偏生说不出话来。</p>
那秋桐又冷笑一声骂道：“好个只知勾搭爷们儿往坏了去的骚蹄子，祸害了宁府还不算，如今又来祸害荣府。想得美！我今儿就把话放在这儿，你一日不滚出去，我便骂上一日。我也不怕嘴皮子磨薄了，且看你能禁得住几日！”</p>
撂下话，秋桐扭身便自顾自进了东厢，又使劲儿摔了房门。</p>
尤氏身边儿的俩丫鬟气得不轻，却奈何人在屋檐下，荣府到底比不得宁府，因是只是闭口不言。</p>
尤氏心下忿忿，却知与个丫头出身的姨娘计较有失身份，当下强压着火气去到西厢寻了尤二姐。</p>
房门打开，尤氏入内便见尤二姐哭得梨花带雨。</p>
尤氏吩咐了丫鬟把门，凑过来在尤二姐身边儿落座，蹙眉道：“我都与你说了，待生下孩儿再计较旁的，怎地这一二年都等不得了？”</p>
若按着尤氏的谋划，待尤二姐生了个男孩儿立下了，再徐徐图之。凤姐儿此时身怀六甲，能不能生出男孩儿还两说。且先行隐瞒下来，暗中计较一番，说不得便是一尸两命。到时候二姐儿正好顺理成章入得家门。</p>
偏前头尤老娘应承的好好儿的，转头便流言四起。</p>
尤二姐梨花带雨哭道：“都是三妹等不及，说迟则生变。”</p>
尤氏想起不省心的尤三姐，顿时不知如何说好。转而又问：“母亲与三姐儿如何打算的？”</p>
二姐儿、三姐儿虽都与贾琏厮混，可二姐儿进了门儿，总不好让三姐儿也进门。尤二姐便道：“方才拾掇时，母亲传话与我，说是与三姐儿先行家去。旁的留待来日再计较。”</p>
尤氏点点头，又问道：“你如今……果然有了身子？”</p>
尤二姐止了眼泪道：“算日子，天癸迟了五、六日了。”</p>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尤氏掐指点算一番，说道：“那总要再过半月方才能请太医瞧出来。那秋桐不过是个姨娘，说来还是个贱妾，你何必怕了她？倒是凤姐儿不是个好相与的，也亏得她去了香山，不然只怕她私底下使了手段。”</p>
尤二姐虽心思不小，性子却是个怯懦的，闻言只是连连颔首，却哭求道：“可怜我身边儿的人都散去了，连鲍二家的都被打发去了前头。连个还嘴的人都没有，求姐姐可怜。”</p>
尤氏便道：“莫急，回头儿我寻探丫头，总要分几个可心的丫头过来照看着。”说话间又摘下荷包，自内中掏出一张银票来：“这园子里的下人都生了富贵眼，你素日里大方些，日子也能略略好过点儿。”</p>
尤氏劝慰一番，便领着丫鬟去了。尤二姐瞧着空荡荡的厢房，心下顿时没了底儿，待瞧见手中的银票不过是区区百两，顿时愈发委屈起来。心下只盼着贾琏早日回返，也好为其撑腰做主。</p>
(本章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