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已是五月,京师愈发炎热,那售卖冰块的营生愈发出息,价钱一日一变,小门小户的只能望而却步,眼睁睁瞧着高门大户成车成车的将冰块买了去。
他们能解暑的法子不多,或是躲在树荫下纳凉,或是来上一瓢带着凉意的井水。
对了,这水务公司免费了将近一个月,如今终于收费了。清澈甜水一担三十钱,童叟无欺。
此举顿时惹得京师之中热议纷纷,说怪话儿的有,可到底还是少数,大多数百姓略略点算,这一年下来最少省了大半的水费,因是念着水务公司的好儿,连带着称赞圣人圣明。
外城北孝顺胡同。
力夫推着水车到得一户人家门前,叫开了房门,却只有个老下人出来。那力夫一皱眉头,说道“您老自己能提进去?不是,那两个小厮哪儿去了?”
老仆讪笑一声没言语,自袖笼里点出来三十枚铜钱,跟着又点出来五枚,一并递将过去“受累,今儿还是劳烦着帮忙抬进去吧。”
力夫乐了,道“那俩小厮不会也发卖了吧?这怎么话儿说的,傅大人这官儿是不打算当了?”
老仆咳嗽一声没言语,那力夫便一手提着一个镀锌铁皮水桶,进得院儿里,径直将清水倒进东厢厨房的水缸里。提着空桶回返,到得庭院里那力夫心有不甘地朝着西厢张望了两眼,奈何窗子上贴了青纱,影影倬倬隐约瞧见个倩影,偏生看不清具体模样。
力夫暗道一声可惜,想着明儿或许能瞥上一眼,便提了空桶走了。过得须臾,从西厢里出来个婆子,朝着那力夫背影啐了一口,骂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婆子心中暗忖,傅家再是如何落魄,好歹也算是官宦人家,姑娘又品貌出众,哪里是这等下三滥能觊觎的?
正思忖间,正房行出来二人,婆子赶忙又回了西厢。傅试愁容满面一言不发,一旁则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先生。
那老先生拱手道“东翁见谅,实在是不放心家里。二月里就来了信,孙儿高烧一场,好容易才退下,如今又来了信,说我那孙儿实在顽劣,竟与衙内起了龃龉。哎,本想奔走一番先助东翁复官,不想出了这等事儿,老朽实在惭愧。”
傅试苦着脸颔首,却没说旁的,只道“老先生早去早回,我前几日走了荣国府的门路,想来不久就有消息了。”
老先生牵动嘴角,想笑却强行忍住,拱手道‘如此也好,东翁若官复原职,还是再寻个师爷吧,老朽年岁大了,往后只怕就留在家中含饴弄孙了。’
“哎,也好,那我送送先生。”
傅试讲师爷送走,回得庭院里怔怔杵在石榴树下不知如何是好。
从正房里行出来一妇人,开口就骂道“说得好听,他就是瞧着老爷丢了官,紧忙去找下家去了。呸,忘恩负义的东西,方才那五两银子的程仪就不该给!”
傅试回过神来,看着自家媳妇儿道“你少说两句吧,好歹老爷我也是当过官儿的,总要留些体面在。”
那妇人恼了“体面?有银子才有体面,银子呢?当了几年芝麻绿豆大的官儿,银子没捞着,每日家宴请这个、宴请那个的,临了哪个来雪中送炭了?”
京官不易,傅试不过是正六品的通判,每岁不算禄米,银子不过六十两,冰敬、碳敬合在一处大抵一千二百两,瞧着可是不少了。
可他抛费也不少!
当了官儿,总要养个师爷帮着出谋划策吧?请个师爷每岁就得三百两;师爷有了,出门儿得乘轿吧?那轿子一次性投入且不计,四个轿夫就是一百两打底儿;家中媳妇儿、妹妹身边儿得有婢女吧?还得有两个在外头听吩咐的小厮,这又是一笔银钱。
京官素日里除却初一、十五点卯,余下光景都极为清闲,于是乎宴饮成风。同乡、同年、同僚,今儿你宴请,明儿我宴请,这就成了圈子。倘若三五回的不去,那就等于自绝于圈子之外。
因是这傅家瞧着风光,实则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此番傅试京察丢了官,傅家顿时入不敷出,不过半个月光景便有了破败的迹象。
昨儿四个轿夫趁着傅试不在来讨工钱,跟傅试的媳妇儿大吵一架,四个轿夫一合计,工钱也不要了,扛着轿子就跑;今儿师爷又来辞行……傅试这会子只觉心若死灰,起复之路无望。
媳妇儿叨叨叨说了半晌,见其不应声,忽而瞥了一眼西厢,压低声音道“你不是说把秋芳送进贾府吗?怎么没了动静?”
“嘘!”傅试猛地回过神来,瞥了一眼西厢,扯着媳妇儿进了正房,低声说道“别让秋芳听了去。”
妇人撇嘴道“伱道自个儿藏的深,岂不知秋芳怕是一早儿就瞧出来了。”
傅试在贾政身边儿做清客时便时常鼓吹自家妹妹如何‘琼闺秀玉’,本道只在贾政那儿留了念想,不想被宝玉听了去,这传来传去的,就传成了傅试谋划着将自家妹妹嫁与宝玉。
实则二者差了足足十岁,傅试全然没想过此事。他真正的谋划,是将自家妹子嫁与贾政做妾。
那王夫人五十来岁,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一病不起了,贾政如今身边儿就一个赵姨娘,一个周姨娘,二者都是家生子出身,哪里比得过自家妹妹?若真有那么一天,说不得就是自家妹妹如那邢夫人一般做了填房。
如此,贾政成了自己妹婿,自当尽心尽力为自己谋划着升官发财。
自然,贾政只是备选之一,傅试先前还瞧上了严奉桢。奈何严希尧那老狐狸滑不留手,根本就不给机会。
哎,他谋划的好好儿的,偏生出了薛蟠那一档子事儿。一头是恩主贾家,一头儿是得罪不起的严希尧,他傅试哪里敢有所作为?干脆告了病假,这才将此事遮掩过去。
而后还不等他修补了与贾家的关系,这京察就来了!可恨那陈宏谋,兼着吏部尚书一职,亲自主持京察,那都察院御史四下里查探一番,竟给傅试定下了个‘不谨’的考评。
不过三、五日光景,吏部就来了文书,命其归家待参。这傅试又去荣国府求告,却被来了脾气的贾政拒之门外。
傅试自知得罪了贾政,奈何他钻营几年也不曾入得谁家权贵的法眼,如今只得硬着头皮、死皮赖脸的日日到荣国府点卯。
听得妇人言语,傅试沉吟道“看破也就罢了,不能说破。若传扬出去,此事再难成事。”顿了顿,傅试抚须道“我这脸面如今是不管用了,我看不若让秋芳去走一遭。”
“能成吗?”
傅试笑道“荣国府里那位衔玉而生的,最喜秋芳这般琼闺秀玉。待会子让秋芳提上四色礼,就说去拜见老太君,料想总能见上一面儿。这有一就有二,我再去寻老爷伏低做小,总能将此事揭过。”
妇人蹙眉道“家中哪里还有银钱?”
傅试呵斥道“妇人之见,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实在没银钱,便先将你那嫁妆典当一二。”
妇人也知此事要紧,当即腹诽了半晌,到底寻了几样头面首饰来,拿与傅试去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