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泗上这边借由“未可知之地”、“太虚幻境”的死前毒计的故事,若无泗上这些年导致天下发生的变化,原本就该在这几年发生在楚国的宫廷之内。
故事的人名换了、国家换了,但是故事的精髓却没变。
历史上吴起明知自己必死的时候,没有选择张弓反击杀一个够本,而是直接扑到了楚王的尸体上,迫使杀红了眼了贵族们箭射楚王尸体,导致了七十多户贵族绝嗣全家被杀。
这才是善于复仇的人在不可能翻转局面之下该做的选择。
宋国距离泗上太近了,那些原本应该发生但却没有发生的、借用未可知之地发生的故事,这些人都听过。
皇父钺翎既然知道自己不投降必死,又不肯投降,心中已然做好了死的准备。
听这亲信一说,眼前一亮,大笑道:“若非你言,我竟然不能看破,还在思虑如何才能晚死几日。”
“不知你有何妙计?”
那亲信谋士道:“死人不可以复仇。但从死人身上看到自己影子的人,会害怕自己也是这样的下场而去杀死您的仇人,虽然他的心意不是为您复仇,但他的行迹却是替您复仇。”
“您以为,什么样的人会和墨家为敌?什么样的人又能够有可能屠灭墨家?”
这说的,自然是天下诸侯。
皇父钺翎苦笑道:“我已经发了反墨之檄文,历数墨家之罪孽,动摇分封建制之根基。”
“可又有什么用呢?楚魏韩迟迟不肯出兵,不敢出兵,不愿出兵。诸侯之间,各怀心志,生怕自己被友军所伤。”
“天下将乱,他们却目光短浅,不能够放下仇怨一致对抗墨家,早晚有一日,等到他们国内也暴乱的时候,谁来帮他们?”
那亲信闻言哈哈大笑道:“自三皇五帝至虞夏商周,纵观数千年,唯一所见,就是为人者,从来不会从历史中吸取经验。”
“数千年亡国之失,于史中都可找到对应之处,但却又有几国社稷得以长久?”
“您说的这些,是有道理的。但除非墨家暴乱的火烧到他们头上的时候,他们才会感慨如今没人帮他们了;除非是后人以史为鉴的时候,多做感慨,但却不妨碍日后仍旧有人犯同样的错。”
“您以为我在说天下诸侯可以为您复仇?”
皇父钺翎一怔,反问道:“除非诸侯,又有谁人能为我复仇?谁又能硬撼泗上之锋芒?”
那亲信谋士微笑道:“民众。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墨家借民众之力而起,能够灭杀他们的也只有民众。”
皇父钺翎脸色微变,觉得这谋士莫非是痴心疯了?
墨家正是借庶民之力崛起的,皇父钺翎很清楚,自己在墨家的那套道义体系中是“蠹虫”,是不劳而获者,自己也明白自己的政策不可能获得逐渐醒悟的民众的支持。
指望民众将来有一日替他复仇?这岂不是痴人说梦?
可再一看那谋士,并不像是在说疯话,不由正色请教。
那谋士又做比喻,问道:“您可曾在水中游玩差点溺死的经历?”
皇父钺翎摇摇头道:“不曾有。”
那谋士道:“我有过。小时候在水中游玩,差点溺死。从那之后,我从不会入水,连同沐浴都会害怕。”
“但是,那些不曾经历过将要被溺死痛苦的人,只听我说,永远不可能想象到将要溺死的痛苦。反倒是会嘲笑我,说我因噎废食,过犹不及。”
“墨家要改变的天下也一样。”
“将来如果有一日,天下真的再无贵贱之别、再无封君庶民之分、再无尊卑有序等级有差的制度,天下人又有几人能够切身体会到此时民众的愤怒和痛苦?”
“您自己说,若您是庶民、或者是封地的农夫,您现在反对这一切吗?”
皇父钺翎点点头道:“我若此时是封地的农夫,自然反对我自己,而支持墨家。”
谋士道:“对啊,您现在反对,那是因为您假设您自己就是封地农夫,处在这个尊卑有序、等级有差的规矩之下。”
“将来有一日天下已经如墨家所言,人人平等了,那么您能够体会到现在农夫的痛苦和愤怒吗?”
皇父钺翎思索一阵,似乎明白过来,说道:“不能够。到时候只是听说,却以为是夸大其词,自己无法体会。一如你自从溺水之后再不敢沐浴,而别人也不能体会一样。”
亲信谋士笑道:“那么,等到天下真的平定了,再也没有等级之差、尊卑有序的时候,您觉得到时候民众又会怎么看待您?”
皇父钺翎摇头道:“这并不能够知道。”
亲信谋士又问道:“那么我这样问,假使您现在死掉了,宋国的百姓会如何评价?”
皇父钺翎自嘲地笑道:“支持等级制度、支持尊卑有序的反动的皇父钺翎死了。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