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活着为了什么,人死了会去哪里,我探究过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活着为了各种结果,我试图放弃对结果的渴望。春风吹过燕子巷,我渴望一切变好,父亲出现在巷口,母亲手脚灵活,轻快地弯腰摘葱,小孩子睡醒了,万里晴空。
小时候做作业到深夜,渴望期末考能进前三名。帮助值日生擦黑板,渴望同学们放学就接纳我。
长大了在自习教室坐到熄灯,渴望熟悉的身影走进路灯的光影下。拨一个无人接听的电话,渴望手机弹出温柔的回复。
替母亲擦拭身体,渴望她吐出清晰的字句。凌晨四点起床,渴望这一片屋檐永不塌陷。
这些渴望,日夜生长,逐渐荒芜,当草原失去生机,就从裂缝中升腾起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脚印和积雪全部消融,乌云紧贴地面。
母亲说,人死了以后,提前离开的亲人都会在另外一个世界等你。
我偶尔想,这会不会就是另外一个世界。
在红灯闪烁的瞬间,我看见小聚眼中的渴望在熄灭,我心想,送她一程也行。早死晚死,我不会改变,世界不会扭转,她说的也有道理,我这辈子干什么都不成,最后时刻帮一个小女孩,当为下辈子积德了。
2
我开着车,问副驾上抱紧书包的小聚:“具体什么地址?算了,你把票给我看看。”
她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票,我有点诧异地说:“你还真买了?”
小聚嘿嘿一笑。“说出来你不相信,是一个病友出院前送给我的,她说,我一定有机会可以看到。”
我拿起票瞄了瞄,浑身打个激灵。“陈岩?陈岩的演唱会?这这这……她是我大学同学啊!”
小聚瞪大眼睛。“叔叔你吹牛吧?”
我记住地址,把票扔回去。“说出来你不相信,真是同学。”
面包车晃晃悠悠,后视镜能望到隐约的黑烟,估计是车屁股冒出来的。小聚的嘴巴就停不下来:“叔叔,那你能把她的微信推给我吗?”
我说:“推给你也没用啊,人家又不会通过。”
小聚说:“这是我自己要解决的问题,你不用管。”
我懒得跟她纠缠,刚推给她,她又开始新一轮的折腾,毫无礼貌地直接发问:“叔叔,你真的这么没用吗?”
我说:“还行吧。”
小聚说:“叔叔,你的车又破又难看,难怪老婆都跑了。”
我一脚刹车。“坐后边去行不行,别烦我。”
她无动于衷,指着遮光盖挂着的照片。“这是你的结婚照吗?”
我一把扯下来,丢进扶手箱,没有理会破小孩,破小孩依旧不依不饶:“这么大年纪,怎么还急眼了呢。”
我无力地反击了一下:“你再这样,我不送你了啊。”
我经历过很多种吵闹,心中诞生过很多种憎恶,最后也不就像厨房垃圾桶里那条死鱼一样,任随烂菜叶子堆在身上,反正都是要一起扔掉的。但这个小孩的聒噪,我感觉在可以阻止的能力范围之内,又不知道从何下手。
恰好面包车突突几声,油门松软,我赶紧靠边,果然车子趴窝了。松了口气,我扭头对她说:“不是我不送你,车坏了。”
小聚正视前方,面无表情地说:“你老婆说的没错,果然什么事都干不成。”
我的太阳穴胀痛。“那车坏了,我有什么办法?”
小聚说:“坏了就修。”
路边提款机,显示余额为两千八百六十四块,我把小女孩拉过来,让她看了看数字。小聚惊奇地望着我说:“奇怪了,你给我看什么,我又没有钱。”
我说:“回去吧。”
小聚说:“你老婆说的没错,你这一辈子……”
我迅速按动密码,取出了能取出来的所有钱。“修修修,我修。”
小聚翻书包,找到几张十块,献宝似的高举。“给。”
3
拖车花掉两百块,其余费用要等检查完毕。我拒绝了有关车子外形上的任何整顿,目标非常明确,跑得起来。
修车师傅叼着烟,躺进了车底,幽幽传出一句话:“又费力,又挣不到钱,真不想做你这单生意。”
小聚抱着书包,缩在藤椅上,安静地睡着了。我走到隔壁小卖部,买了几瓶水,两个蛋糕,一包火腿肠,打算当作路上的干粮。
淅淅沥沥的雨掀起漫无边际的雾气,我拎着塑料袋,路过小巷,墙边一堆碎砖里钻出一条黑影。我停住脚步,黑影是只湿透的黑狗,畏怯地走到我脚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搁在我脚面。
我蹲下仔细看着它,它缺了半拉耳朵,鼻梁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眼角还有血渍,肚子拖到地面,怀孕了吧。
摸摸它的头顶,它也不躲避,就低低呜咽了几声。
雨水在脚边汇聚成细窄的河流,带走肮脏的烟头和几张小广告。那不断绝的水声,仿佛有人不断绝地叹息。
我打开塑料袋,撕开几根火腿肠,放到黑狗嘴边。它的眼睛乌黑,浑身滚落水珠,依旧低低呜咽。
我小声说:“你也没人要啊。”
4
从南京到武汉,开车要七八个小时。
收音机里一位大哥深沉地叙述情感经历,最后得出结论,他说:“为什么谈婚论嫁的不得善终,游戏人间的如鱼得水?因为你一旦认真了,奔着厮守终身去了,所有的牺牲都想得到回报,所有的付出都想得到回应,你所有的等待和关怀,一旦没有反馈,都会变成对自己的折磨。而游戏人间的,他得不得到无所谓,他安抚一颗心花了六个小时,送一顿早餐跑了十公里,不顾众人目光献上满车玫瑰,并不是为了让别人把终身托付给他。所以,对方不给他平等的回应,他不会难过。谈婚论嫁的不得善终,因为他有期盼。游戏人间的如鱼得水,因为他没当真……”
听到这里,信号断了,面包车带着我和小聚,驶入了安徽地界。
路牌一个个掠过,雨丝细密,窗缝漏进呜呜的风。手机响了,小聚直接掐掉。“哎呀我得关机了,我妈发现了,估计在找我。”
我说:“赶紧跟你妈说一声,肯定急坏了。”
她拿起手机发语音:“妈妈我没事,挺好的,求求你让我出去看看好吗?我不想在病房等死。”
我说:“你妈肯定报警。”
小聚说:“不会连累你的,看完演唱会就回去……哎我妈又打……”她犹豫一下,关机了。
我说:“最看不起这样的小孩了,动不动关机,一点责任心也没有。”
话音未落,我的手机也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林艺。
我二话不说,关机。
小聚翻了个白眼。“最看不起这样的大人了,动不动关机,一点责任心也没有。”
黄昏,即将抵达武汉,路旁出现盖大棚的农户,大妈披着外套,坐在简陋的摊子后,不抱希望地吆喝:“草莓要吗?”
我靠边停车,说:“要。”
大妈不敢置信,左手举起二维码,右手端给我满筐草莓。“你真的要买?我都没想到这个点会有人要买。”
我用手机扫码。“那你为什么要出来?”
她笑着说:“这不你来了吗,谁知道会碰到谁,总能碰到点想不到的。”
本土小草莓,粉粉白白,不甜也不香。小聚用矿泉水洗过,尝试把草莓塞到我嘴里,见我扭头,自顾自一颗颗吃起来,津津有味。
“好吃。”她赞美草莓,还说因为太贵,她妈妈很少买,“我做梦都在想,我能吃草莓吃到饱就好了。”小女孩咕哝着,睡着了。
最后一段高速路,面包车超过货车,货车尾灯红光甩在小聚脸上,她始终没醒。在我心慌地伸出手指探她呼吸时,她晃了晃脑袋,小嘴吧嗒两下,露出满足的笑容。
驶入市区,心中恍惚,我怎么会来武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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