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串的疑问,晚上吃饭时耿梅不好意思直接问,可光知道丁点又难受得很。
“我是家里的二儿子,”赵正阳没吊她胃口,“我妈生了两个儿子。她本来想再生个女儿,谁知生下来是儿子,家里穷,不想养活了,我爸把我扔进马桶。是我奶奶,过了很久还听到马桶里扑通、扑通有声音,打开盖,把我又捞了出来。”
“从小我哥只用专心读书,我放了学得打猪草,农忙要帮家里种田,好几次差点休学。幸好我成绩不错,老师上门跟我父母说休学太可惜,这才有机会受教育。考上大学,为了省宿舍费,我住在亲戚家的阁楼,帮他家孩子补习,在各间大学里倒卖丝巾贺卡挣生活费。”赵正阳陷入回忆,“冬天太冷了,睡觉时我总要缩成一团,后来花了很多年才改掉这睡相。夏天又太热,你没住过不知道,坐着都能汗一颗颗沁出来,掉下来,作业本被汗浸得稀烂。我怕中暑,打了一吊桶自来水,过会喝一大杯。”
“你说过。”耿梅记得,那会她听完格外心潮汹涌,以为找到榜样和知音,家人对自己不好没关系,没人照顾自己也没关系,所有的磨难都是为了日后的成材。
燕窝送上来了,赵正阳帮她调好糖浆,送到她手边,“你嗓子有点哑,吃这个正好,润肺。”
“年纪大了爱说从前的旧事,也不管你爱不爱听。”他静静地说,“昨晚我又失眠,怎么都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往事。”
“你……忘了吧。”耿梅微有戒心,干吗挑她来说。
“你很像我。在母校校园里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我还以为见到了自己。”赵正阳端起他的炖盅,喝了口汤,“别当我一直这么老,我也有年轻的时候。我读大学早,那时又瘦又小,为了省理发费很久才剪次发,头发披下来,有两次被误认成女孩子。”
耿梅仔细地打量赵正阳一眼,包括他下巴青色阴影区,那是谁啊,眼神那么差,会把一个男人误认成女孩子。
赵正阳自动忽略她的目光,泰然自若往下说,“可能你不信。但昨天,我又有那种感觉,好像看到十几年前的自己,事业刚起步,自认了不起,开始敢顶撞别人。”
这是换个说法骂她吗?耿梅低头吃燕窝,不吃白不吃。她有功,帮他做了那么多事,那些表格换到别家咨询公司做,不但出活慢,而且收费总要三五万。
“我哥得到家里的全力支持,他本人也很争气,一路本科硕士读完,进了家研究所。我们那个年代,不像现在,能考上大学的人很少,他也被看成全乡最厉害的读书人。”赵正阳说,“他娶妻生子,顺顺当当的。直到前几年,他发现视线模糊,经过检查,原来大脑有颗瘤压迫到了视神经。他决定手术,手术中大出血,十小时后死在手术台上。”
耿梅被一口燕窝噎了下,吐又不是,硬咽了下去。
白吃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她用水漱了口,“要是很难受,只管说,我听着。”
“不难受,我和他差五岁,小时候又觉得父母偏心,和他没亲近过。相反我很讨厌他,他手术时我守在手术室外,既觉得他浪费了我的宝贵时间,又讨厌他血流不止太吓人。医生叫我进去了三次,那种场景害我到现在都做噩梦。”
耿梅注意到他眼下的阴影,看来压力太大,以至于失眠了,“是挺烦人的。有没有想过看心理医生?”
赵正阳停下筷子,“我妈建议过很多次,她认为我有病,需要治疗。”他笑得很森然,“一个乡下老太太,跟着小儿子在城里呆了很多年,眼界开了,见识大了,知道有种病叫精神病,得病的人该关起来慢慢治。”
“当”的一声,是耿梅的调羹掉进了炖盅。
赵正阳收起笑,变作淡然,“吓着你了?对不起,我昨晚怎么都睡不着,非要找个人说说,否则我这里就要炸了。”他指指胸口,“我怀疑我的心脏也是偏的,遗传的。否则一样是儿子,凭什么做妈的替其中一个样样考虑,处处周到,对另一个却像捡来的。”
耿梅脱口而出,“都过去了,你已经长大,有钱有势,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你妈怎么想重要吗,你不理她不就得了。你以为你有多悲惨?比你更惨的人多的是,没受过教育的,挣不到钱的,那些人不还得活着?你哥再怎么占了你妈的心,毕竟他已经死了。”
她越说越响,这些话,也是母亲去世时她想说给自己听的,过去怕什么,关键是未来,她已经有力量去掌握自己的命运。她想走的道路,谁也别想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