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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是阔佬了。——但怀旧促使他围着一所低矮的三间破房缓缓地转着圈儿。瞧——他那匀称纤细的躯干和宽阔的肩膀表明他身体强健,能经受住艰苦的摔打。脸是紫酱色,方型,浓眉毛,墨黑,外端向上翘,眼睛是圆的,在丰垂的睫毛下闪出类乎纯钢的闪光:耀眼,但冰冷,脸上有许许多多的小包,疙疙瘩瘩的象圆不圆,方不方的一片小凸岭。当他手抚摸着门框得意地微笑时,脸庞还有了光彩,而且还能表现出他的自信力和聪明来。他——就是闻名市郊的陈大发,因精通瓦工活,使一手好大铲,一天能垒三、四千块砖,人们又称他为“陈大铲”。
陈大铲已搬进新居,但还留恋这旧宅——尽管它已归前妻所有。这房子的确很破:说窄吧,前后门之间的距离还不够一个身手灵活的青年一跃的;说矮吧,手一伸就能摸到房顶——这是在地上摸,若在炕上得猫着腰,要不会碰头的;说简陋莫过于那几扇小窗户了,先前是糊纸的,后小改,按上几块小玻璃,不中不洋地算赶上时髦,更为寒心的房盖是用碱泥压的,雨季老是漏——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外面不下,屋里还滴答;四周墙是用鹅卵石加黄泥垒的,年久已裂开一道道缝子,象小孩嘴。屋内夏季闷如蒸笼,而寒冬凉风老是嗖嗖地,简直是冰库——这就是他祖父留给他爸爸,他爸爸又留给他的唯一遗产,也是他贫穷时的见证。
事物总是矛盾的,每当陈大铲看到这房子或想起它……身上就起鸡皮疙瘩,然还爱它——此处留下儿时数不清的美好回忆和遐想……陈大铲的记忆很好,直到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五年前,母亲在这里归天的情景……
她得的是肺结核病,仰卧在炕上,背后垫了一大叠枕头,两只手—枯瘦如柴,灰败不堪,抖个不住。突然,她神志清醒了,手不抖了,脸上的皱纹似乎在净化,变的细腻,还有了光彩。她一手拉他,一手拉他的女人,声不大但还清晰,焦灼的嘱咐:“儿啊,你媳妇俺放心,而你聪明又过分,乖僻……我刚才看见阎王爷驾前的判官,他说人不能做缺德事……咱人穷志不能穷!”她恳求儿子又说:“你发个誓?娘才……”
他跪在母亲前,想起母亲屎一把,尿一把拉扯自己的辛苦,想起她给的爱……不由的泪水模糊了双眼:“我起誓,娘!”
她点了点头。扭过头又看了一下媳妇,又摸了摸身旁两个孙儿的头后,闭上眼,须臾带着宽慰的神色,头一耷拉,走啦。
当时屋里是那么静,谁也没有想到哭,而是小儿子看父母呆傻了,感到害怕,“哇”的一声哭,这才勾引起大家伤心痛苦的念头……
陈大铲对母亲的感情是真诚的,但不相信母亲那番吓人的话——当时不信,现在也不信,他认为,那不过是病人失理智,胡乱说说而已。自打老太太死后,他开始还管一管农田,闲空了,手提大铲出外挣几个零花钱;后来,政策活了,干脆把家扔给女人,提着大铲出外打天下了。
万事开头难啊,起初,陈大铲还得巴结基建队的“包工头”……但仗着他聪明好学,肯吃苦,逐渐练做的一手好活,渐渐的讨“包工头”喜欢了,后来竟成了包工头的左膀右臂。时间一长,他听的多,见的广,经手办的事也不少,对社会的事儿便入了门,陈大铲发现这些事,只可心领神会,不可言传,属于窗户纸的勾当,一捅就破,但谁捅呢?都有莫大的好处……同时还发现——这“包工头”的位置是个肥缺……
之后,陈大铲做了几件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才青云直上,现在已是甩手掌柜,干起了“遥控”。钱吗?除家内外开销,净剩九万有零头。
有钱腰杆壮,有钱人羡慕。时间不长,陈大铲就欲享受享受:首先,他想换换房子……其次,想换换媳妇。当然,开头他对媳妇的感情还是深的,结发,贫贱夫妻嘛。他女人本来就有两分姿色,再加上他买的那几套毛料,那几个呢的,一打扮就更俊了,他看着倒也喜欢,满足了。但禁不住郊外“黄花闺女”的献情,如再过三天就要和他结婚的矫丽娜来说吧——岁数比他小一旬,现年二十三岁,见面就“大发、大发哥哟”的叫的那个亲哪,甜哪!更使他着魔的是——她的“幸子头”黑亮的短发,细柳般的腰,小牙白白如玉,隆起的胸部一动一动的象揣着个小兔,小腚一扭一扭的,还有那艳丽小嘴唇的两角,总是浮漾着那迷人的微笑,真令人神魂颠倒!过过眼福则罢,还一个劲的缠住他不放。他吃不住了,这才发现自己的老婆缺点:腚大,腰粗……还土里土气的缺少那令人消魂的柔情。于是,他直接了当的给他女人提出:离婚——孩子抚养十八岁,而你到六十,三间旧房归你,钱财一笔清。他女人开头不同意,尽力感化他,甚至被窝里的事都哄着他,可他连摸都不摸,连碰都不碰——心血白搭!他女人一思衬:常言说得好,捆绑不成夫妻,断弦犹可续,心去最难留。罢、罢、罢!逐同意以“感情不合”为理由,离了婚——拾掇一下东西,锁上旧房,领两个孩子回娘家了。前两个月,有人说她和她娘家附近一个老实后生结了婚,日子过得还不错。
他——陈大铲围着旧宅又转悠了一会儿,还拽了拽门上的锁,觉得结实,才依依不舍地向它告了别,转身往新宅走去。路上遇着基建队的小李,他笑着打探:“怎样?”
“托您老的洪福,基建队依然兴旺。”小李恭敬地答。
“哦、哦,好好!你明天回去吗?”
“回去,您老有事?”
“后天我结婚。你把老张、大王……叫来!其它人来也好,活忙则算了。”
“行!”小李哈着腰,笑着满口答应。
陈大铲告别了小李,心里又想起那媚人的矫丽娜,要不是房子讲阔,要不是置办高档的结婚用品……她早就投入到自己的怀抱中来了。没关系,好饭还怕晚吗?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只觉的时候不大,就来到了新宅……
新宅离公路不远,不是楼房——陈大铲不喜欢那玩意儿,但地基一拔,倒差不多有二层楼那么高,是水泥导制平房。虽是平房,然远看造型别致,装饰富丽堂皇,不落俗套,故显别具一格,又露幽雅之态。近看平房高耸,门大,窗大,玻璃大;宽敞、舒适、采光好;平房前脸用水磨石,五色瓷砖,大理石造面,艳丽一极!离窗台前五步之遥有左右两道铁栏杆——色,天蓝,鲜艳。倚杆,低头可望四邻,抬头可见市区楼房林立——真开阔!院子也大,四周是用红砖砌的一人多高的花墙,还有门楼银白色的大铁门很宽,宽的足够他刚买的“鸭巴”轿车出入了。屋内有客厅,休息室,寝室,厨房……家具有:组合柜、沙发……家庭电器有:彩电带遥控的,洗衣机带双缸烘干的,电冰箱双开门是五个花的,吊灯是八个爪的……总之一切一切都是“现代化”的。乡里人称这栋平房是“高干”级的,象西方的别墅!是的,这点陈大铲心里清楚:可能市长除轿车外,再没有比自己高级的了。陈大铲心里还明白,这平房及物品没有四、五万别想下来,可自己仅花了三万还不到,为何?这可是“小鸡不撒尿,总还是有个道”!象什么钢筋,水泥,木料,人工还用花钱吗?若花那也是象征性的,曲指可数的,掩人耳目的。就凭这陈大铲觉得捞对了,是够美一辈子的。
陈大铲到了家,看看这,摸摸那,心欢喜;又一想三天后,就能与矫丽娜共度洞房花烛,心更甜了——就像钻进了蜂房“咕咚、咕咚”地,喝了半肚子的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