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主殿下,您此时有了身孕,便该好好修养,而不是想一切有的没的。”
上官婉儿笑了一下,轻拍太平手背。
“不,我不是在想有的没的。”
太平摇头,固执己见,“难道有喜欢的人,便不能拥有权力了吗”
“阿耶爱重阿娘,不一样执掌四海”
“您的阿耶是男人,您是吗”
上官婉儿莞尔。
太平微微一愣,“我不是。”
“这便对了。”
上官婉儿道,“世界对男人总是宽容,但对女人却是格外苛刻。”
“男人若借妻族之势起家,那是他白手起家,天生领袖。”
“女人若借夫族之势立业,便是她嫁了一个好男人,靠男人成事算不得什么。”
“您不是男人,便不能以男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上官婉儿娓娓道来,“因为您在这条路上所遇到的,与男人所遇到的完全不同。”
“你不能有任何的软肋。”
“爱情,亲情,友情,都不可。”
“世间万物当握于你的掌心,受你主宰驱使,而非你受他们的影响。”
太平心头一震。
恍惚间,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明白。
——她的野心并不纯粹,她的政治眼光甚至政治手段远远不及阿娘,莫说阿娘了,她甚至不及婉儿的皮毛。
所以这样的她,如何值得阿娘将万里江山拱手托付
“我知道了。”
太平声音喃喃。
上官婉儿又笑了一下,“二娘,你不知道。”
“你若知道,便该知晓驸马是你通往权势之路的拦路虎,而你与他的孩子,更是你的绊脚石。”
“这、这怎么会!”
太平心头一惊。
上官婉儿并未接话,只是笑着看着她。
偏殿陷入安静。
苍穹之上的声音似乎变得很远,远到她几乎有些听不到。
在难熬的安静中,她看着婉儿,婉儿也在微笑看着她,于是她这一次终于明白,她与阿娘的差距究竟在哪里。
——阿娘没有什么不可割舍,不会受任何人任何事情所影响,阿娘是真正的掌权者,绝对的理智,绝对的清醒。
哪怕她偶尔犯浑,做出一些荒唐事情来,但那是为了彰显天子威仪,而非她真的昏聩。
——就如比她日后进献的男宠。
那些男宠或许真的很讨阿娘的欢心,阿娘也是真的喜欢他们,但娘更多的是借他们之势,向朝臣乃至天下宣告一件事——
男人皇帝能拥有的一切,她作为女性皇帝一样能拥有。
而非她要为先帝守节,要洁身自好做一个青史留名的皇后太后。
而她,割舍不了表兄,更割舍不了自己与表兄所生的孩子。
假以时日表兄以及这些孩子威胁到她,她能如阿娘一样以血腥手段镇压吗
如阿娘对待她的兄长,她的侄子们。
——她做得到吗
太平陷入沉默。
【当然,把张昌宗献给女皇,可能是太平公主做的有史以来最后悔的一件事。】
【因为这位莲花六郎不是省油的灯,一朝得了女皇宠爱,便开始疯狂作妖。】
张昌宗饮茶动作微微一顿。
——什么叫做太平公主最后悔的一件事
他现在已经来到太平公主府,只是公主与驸马都不在家,他被公主府的长史亲自迎到花厅,对他的态度恭敬到不能再恭敬,典型的看了天幕提前讨好他的举动。
——这个时候再说公主后悔,他这些被奉为上宾的待遇还会有吗
【作妖到哪种程度呢】
【这么说吧,女皇后期想缓和李氏与武氏的关系,改立庐陵王李显为太子。】
【李显有一个儿子叫李重润,非常受高宗李治的喜欢,甚至在刚出生的时候,便被高宗李治立为皇太孙2,如果不出意外,李显登基之后他便是未来的太子,甚至天子。】
天幕之上,出现李重润的身影。
少年风神俊朗,意气风发,于马背上拈弓搭箭,箭如流星,直入红心。
房州流放地。
“阿娘,阿耶,快看,那个人好像大兄。”
年幼的李裹儿抬手指天幕。
李显强颜欢笑,“好像是你大兄的模样。”
韦香儿眼皮狠狠一跳,心中顿觉不妙。
——张昌宗作妖而说起她的儿子,这可不是什么好意头。
【可生活总是充满意外,李显刚复位没多久,李重润就死了,死在张昌宗手上。】
【李重润与妹妹李仙蕙妹夫武延基议论张昌宗,被张昌宗告知女皇,女皇怒,责令杖杀3。】
【李重润死,武延基死,而在他们死后第二天,怀有身孕即将生产的李仙蕙也死了。】
天幕之上的景象再次发生改变。
刚才还是意气风发纵马而行的少年郎,此时已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与他并肩而躺的,是武延基。
“圣人节哀。”
武家人含泪安慰李显与韦后。
“不好了!公主出事了!”
小宫人惊慌大喊,“公主——薨了。”
“阿姐!”
“仙蕙!”
“快!快召太医!”
洛阳城。
武承嗣身体一僵,看了看怀里抱着的儿子。
——他这个儿子好像叫武延基来着
“阿耶,我要吃这个。”
武延基伸着一只小肉手,指着武承嗣手里拿着的东西。
“哦。”
武承嗣把手里的点心塞到武延基嘴里。
但半息后,他终于反应过来,爆发一声惊喝——
“张昌宗,老子要将你挫骨扬灰!”
“不,不可能。”
李显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中回神,双手抱着头,痛苦低喃,“阿娘,阿娘不会这般狠心”
韦香儿缓缓站起身,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天幕。
与李显的悲痛嚎哭不一样,她只是静静看着天幕,不悲不喜。
张昌宗的茶瞬间喝不下去。
“我还有事,便先告辞。”
他忙不迭起身,略整衣摆便向公主府的长史请辞。
方才颇为恭敬的长史此时目露凶光,抬手一挥,侍从将张昌宗拦下。
“六郎想去哪”
长史冷声道。
“二娘以为,圣人真的喜欢张昌宗到这般地步吗”
上官婉儿并不意外圣人为张昌宗而杖杀李武两家的继承人,她淡淡看向太平,提出自己的问题。
“喜欢”
“不,阿娘未必有多喜欢他。”
太平慢慢摇头。
婉儿方才的话几乎一针见血点出她的缺陷与不足。
——与阿娘相比,她不够狠,目的也不够纯粹。
“张昌宗对于阿娘来讲,与一个玩物没什么区别。”
太平道,“可他代表的是阿娘的脸面,圣人的威严,世人妄议他,便是妄议阿娘。”
“所以他们两个必须死。”
尽管他们是李武两家的继承人,但这种身份不仅不会成为他们的保护符,更会成为他们的催命符。
——皇太孙妄议圣人尚且如此,其他人有何资格与皇孙相较
圣人威严不可侵犯。
薛绍死在这上面,李重润与武延基也是死在这上面。
“没有张昌宗,还会有李昌宗,王昌宗。”
太平轻声道,“阿娘需要的不是男宠,而是一个能彰显她天子威势的人。”
“圣人召太平公主。”
小黄门高声唱喏。
“重润与延基都死在这上面”
武瞾啧了一声,“可见这个小家伙的确招人疼,叫我都为他昏了头。”
武三思脸色大变,“姑、姑母”
——武延基可是他侄孙子啊!
虎头虎脑分外可爱,他下朝之际没少逗弄他。
“姑母,此等佞臣,断然留不得。”
想想自己得小侄孙,武三思壮着胆子道,“以臣之见,当——”
但下一刻,他的姑母打断他的话,天子威仪,不容置喙——
“当即刻将他召进宫,让他在我身边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