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刘盈有一瞬的慌乱。
但很快,他又镇定下来。
——不,绝对不是父皇所说这样。
母后只有他一个儿子,废了他又能立谁
若母后与阿武一般,有四五个儿子,那母后废他也无妨,就如天幕所说,废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做备选。
可母后不是,母后膝下只有他一子,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哪怕他懦弱无能些也无妨,只要有母后便够了。
纵然他不能让母后满意,母后也只是冷着脸训斥他,而不是如阿武一般,废了他另立他人。
定然是母后脾气太硬,冲撞了父皇,父皇盛怒之下迁怒他。
对,定然是这样,他是母后唯一的儿子,母后不会废他的。
想到此处,刘盈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理了理思绪,努力让自己在父皇面前镇定些,“父皇息怒,儿臣——”
“父皇,儿臣好想你!”
但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如意的声音打断,身边刮起一阵风,原本与他相对而坐的如意已冲到父皇面前,直直撞入父皇怀里。
“父皇,您怎么现在才回来”
他听到如意在向父皇撒娇,“我和阿娘好想你!”
“对了,还有二兄,二兄也好想你!”
紧绷的心弦蓦地舒展开来。
——如意果然是他的好弟弟,在这种事情上从来会带上他。
“臭小子,想朕就对了。”
刘邦眼皮微抬,伸手捞起刘如意,在胳膊里称了称,“唷,又吃胖了。”
至于刘如意提起的刘盈,他半点眼神都不曾给。
——仿佛看到自己的好太子便来气,所以索性不去瞧。
可尽管如此,刘盈眼底并无半分怨怼,反而因刘如意的笑闹浮现一抹艳羡来。
父皇从不会对他如此慈爱。
父皇对他总是疾言厉色的,话未说三句,眉头便拧了起来,明显一副压着火的模样,这样的父皇让人怕得很,他几乎不敢与父皇对视,只好低头看着地板,连声音都跟着颤起来。拧着看着他,
可当他低下头,颤着声音温声细语向父皇认错,父皇非但不会满意他的态度,反而会再次大发雷霆,骂他软弱无能,骂他不像一国之君,骂他半点不像他的模样。
到底什么才是国之储君该有的模样
宽厚仁和是懦弱,知错就改是没有主见,可若是与父皇争吵起来,那便是不敬君父,他以大儒为太傅,怎能犯儒家不敬君父的大不敬
自然是不行的。
所以他总不能让父皇满意,连小小的如意都不如,以至于父皇一度要废了他改立如意为太子。
他也曾问过母后,如何做一个让父皇满意的太子,可母后的脾气不比父皇好到哪去,对他也总是恨铁不成钢,一个问题说上三五句,母后便会敛着衣袖冷冷看着他,虽不如父皇暴跳如雷,可却比父皇更有压迫性,让他话不成句,期期艾艾低着头,无法再接母后的话。
明明是最亲密的母子,他与母后却像隔着高山长河,他终其一生无法走到母后的彼岸,获得母后的认可。
这便是他最羡慕如意的地方。
戚夫人说话永远温温柔柔,永远不会对如意发火,永远不会与父皇闹到相看两厌,父皇在戚夫人这里找到慰藉,他也一样。
在他看来,戚夫人更像一个正常的母亲,无论是与父皇的相处,还是对如意的拳拳爱护之心,浑身散发着母爱的光芒,仿佛能治愈一切。
可惜,他没有这样的好福气,能拥有这样温柔可亲的母亲。
他的母亲杀伐果决,善于弄权,不会将心底的柔软给予任何人。
刘盈叹了口气。
他束袖立于一旁,静静看着父皇与如意戚夫人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场景,丝毫不曾因为自己被父皇冷落而伤怀,反而因看到父皇与如意的笑闹而有些艳羡。
【古往今来,有多少皇帝在储君的问题上栽了跟头,其中栽得最狠的就是我那迷人短命的老祖宗。】
【继承人还没定好,自己就已经噶了,好家伙,横扫一统天下的秦朝直接土崩瓦解,十四年,一个空前强大的国家嘎嘣没了。】
【要知道,以秦朝为题材的秦时明月都播了十六年,秦朝存在的时间还没有一部动漫长。】
天幕之上出现光怪陆离的画面。
里面男子的服饰像秦汉时期,但又不像,而女子的衣服更是千奇百怪,无风自飘,至于鬓发,则是五颜六色种种不一。
画面从模糊到清晰,从粗糙到精致,最后定格在一座茂密树林,里面的人声音此起彼伏,但内容只有一个——
农家。
【我老祖宗栽得这个跟头,不可谓不狠。】
【储君便是国本。】
【储君不稳,则国本不稳。】
【有胡亥这种自灭满门的继承人,大秦亡得着实不冤枉。】
瑰丽画面陡然消失。
天幕之上,火光冲天。
“暴秦苛政,不亡才怪。”
英布嗤笑。
方才的画面他没看懂,但现在的他看懂了,项羽火烧咸阳城,大秦基业付之一炬,一个前所未有的朝代,就这么倒在历史长河里。
“秦朝是暴秦苛政,那汉朝是什么”
英玉坐在英布下首位置,轻笑发问。
“汉朝”
英布一手摸着下巴,笑了起来,“阿玉,不是为父不看好刘邦老儿,着实是刘邦已老,而太子与诸皇子年幼,日后刘邦崩逝,这大汉江山必乱。”
“以前有吕后,吕后为了自己的孩子也会帮他看顾着江山,但现在不一样了,吕后的子孙被屠,亲眷被杀,自己还被后来的皇帝废去祭祀宗庙啧啧。”
英布声音里是遮不住的幸灾乐祸,“这种情况下,吕后怎么可能还会替他匡扶汉家江山”
“这江山若是没了吕后,那便有意思了。”
英布身体微微前倾,眸光闪烁得厉害,“阿玉,刘邦已老,可父王还年轻着呢!”
“”
什么叫天生反骨,她今日是见识到了。
英玉抬手往嘴里送了一盏茶,压了压呼之欲出的埋汰,“父王,我劝你歇了这种心思。”
“陛下虽老,但在崩逝之前必会替储君扫平一切障碍,而父王,便是陛下欲处置后快的那一个。”
“阿玉,你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类似的话听多了,英布有些逆反,酒盏重重往案几一放,声音有些不耐烦,“陛下能活几日”
“只要我在他活着的时候安分不生事,他还能随便胡乱找个理由讨伐我不成”
“等他死了,年幼的储君登基了,届时我振臂一呼,天下还不是我说了算”
“没了刘邦吕雉,这汉朝能活几日”
英布信心满满,“我还就不信了,在主少国疑没有吕后主政的情况下,这大汉天下谁会是我的敌手”
“秦朝有胡亥,汉朝也不差啊。”
彭越半是惊叹半是唏嘘,“秦有胡亥自灭满门,汉有后世皇帝废去开国之母啊。”
自从得知吕后被废去祭祀废去开国皇后之位时,彭越震惊之余觉得汉朝的乐子比秦朝更大,有吕后这样的例子摆在眼前,他甚至觉得自己被刘邦那个老不死剁成肉泥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之事。
——毕竟,吕后更惨啊。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样的事情很常见。
开国君主一旦坐稳江山,其功臣惨遭屠戮的事情多不胜数,他彭越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但吕后就不一样了,开国皇后却落到这种地步,古往今来再也寻不到第二个。
两相对比,彭越心里顿时平衡很多。
——老刘家的薄凉狠辣不止针对他一人啊,狠起来连自家的皇后都废。
恩,心理平衡很多。
“唯一不同的是这位开国之母的确手段过人,是她护住了汉家天下。”
彭夫人有种物伤其类的感伤,“若不是她,只怕大汉江山落得跟暴秦二世而亡一样的下场。功绩如此,却废其宗庙废其后位”
彭夫人有些说不下去。
她是极温婉好性的人,夫君总是说她,针扎在身上也不知道喊疼,可今日听到天幕的这些话,她突然知道疼了。
——开国皇后尚且如此,那么普通女人呢
她不敢想。
“夫人不要感伤。”
觉察到自家夫人情绪不对,彭越一叠声安慰,“这是老刘家自己的家事,跟咱有什么关系”
“吕后虽惨,可咱们也不差——我可是落了个被剁成肉泥的下场。”
彭越牵着彭夫人的手,“夫人感慨归感慨,但不必太过伤心,只当个乐子看,打发消遣罢了。”
“吕后睚眦必报,眼里揉不得沙子,得知自己下场如此,又怎会善罢甘休”
彭越笑眯眯,“夫人且等着,不出十日,长安必有新政推行。”
“新政”
彭夫人眉头微动,“是了,天幕讲科举,又讲男女平等,又讲轻便的纸与笔,以吕后之才,必会大力推行,为大汉,为自己,选出忠于自己的官员。”
“如此一来,她死后纵然后继无人,几代之内也无人敢去清算于她。”
“不错。”
彭越颔首,眼睛看着兴致不高的夫人,“科举选官,男女平等,夫人难道不心动”
彭夫人睫毛微微一颤,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怎么可能不心动
“储君便是国本。”
“储君之争,便是国本之争。”
萧夫人很是认同天幕的话。
回头看萧何,年过半百的男人仍在伏案写作,烛火映着他花白头发,他的肩膀羸弱而清瘦,显然操劳太过,身体近乎被掏空,有风自半开的窗柩处吹进来,他受不住,不由得曲拳轻轻咳嗽着,脸色微微泛着病态的红。
——陛下已老,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
他能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将一切照顾得妥帖温馨,却唯独不会照顾自己。
萧夫人叹了口气。
起身将窗户关上,又取一件氅衣披在萧何肩头。
有东西盖在自己身上,萧何这才回神,抬头看夫人立在自己身后,面上有些担忧,不由得笑了笑,抬手拍了拍她手背,“夫人怎么还不去睡”
“天色已晚,夫人该早些休息了。”
——至于萧夫人方才讲的话,他是一点不曾听到。
萧夫人并不意外萧何的反应,将氅衣在他身上的拢了拢,单刀直入道,“睡不着,不如来陪你。”
“天幕讲皇后娘娘被废之事,你如何看待”
“后世皇帝所为,我能怎么看”
萧何无奈摇头。
但下一刻,他却突然发现自家夫人的眼睛此时格外亮。
——那是一种舍我其谁的跃跃欲试。
没由来的,他突然想起张良对他说过的话——
“女子封侯”
“此女子中,必有萧相之夫人。”
【所以说,国之储君,一定要慎之又慎,因为一个弄不好,就能把开国皇帝九死一生打下来的江山给折腾没。】
【毕竟崽卖爷田不心疼啊。】
【当然,这是最坏的结局。】
【纵观华夏五千历史,大一统朝代二世而亡的,也就秦朝跟隋朝,其他朝代虽然没少在继承人身上栽跟头,上位之后各种骚操作层出不穷,但好歹保住了老x家的基业,不至于跟江山药丸教的教主头头一争高下。】
【在这里,我们可以聊一下这些江山拱手于人的皇帝们。】
天幕之上的画面再次出现变动。
一座座巍峨威严的宫殿拔地而起,又很快消散如烟,象征着一次又一次的王朝更迭,政权交换。
很快,苍穹之上出现一座繁华城池。
与大汉的分市分坊不同,天幕之上的城市似乎并不分市坊,而是所有东西都可以集在一条街上售卖,这边是酒肆,那边是服饰,再往前看,那边又是布料了,瞧上去琳琅满目,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