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十六章、鞭挞的烙印(2 / 2)

拉枪机插入弹夹,亲卫们扭头望向百户,就看见一直不再吭声的萧夜,正抱着坤叔的身子,靠坐在车轮旁黯然垂泪;萧夜身旁的沙地上,掉落着几个卷成团的药带。

浑身是血的坤叔,肋骨下一杆粗大的利箭穿透了他的身子,已然是无力回天。

坤叔虽然说话含糊不清,但他对每个亲卫都相当友善,除了看护武器库一丝不苟,平日里有点好吃的,就要塞给和他一起当班的亲卫,他是把这些小子们都当成了他的孩子。

“坤叔,”五个亲卫眼睛通红地相互看看,留下了三个,另两个一声不吭地就要追下去,那些用三十石军弩杀害坤叔的凶手,他们不会放过。

“回来,不用追了,”马车后面,萧夜异样的声音,缓缓传来,“去前面,看看小六子他咋样了,”

坐在地上的萧夜,抱着坤叔瘫软的身体,呆呆地感受着这副瘦小的身躯,温度在一点一点的消失,手上湿漉漉的血液,是那么的揪心。

“坤叔,坤叔,”萧夜不敢晃动这重伤的身躯,只能低声地呼唤着。

“你咋又不穿防护衣啊,”悲呛的呼唤声,难以阻止那喷涌而出的鲜血。

萧夜送给坤叔的防护衣,他总是让给那些刚刚加入的亲卫,次数多了,萧夜也是无可奈何。

“哦,”坤叔苍老的脸上,眼睛再次睁开,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萧夜,嘴巴张开,呃呃地嘟囔着;满脸泪水的萧夜,紧紧抱着坤叔,把耳朵凑了过去。

“坤叔,萧哥儿在这里,我会陪着你,我不走,”坤叔浑浊的眼里,那浓郁的不舍,萧夜岂能不知,但是,这般严重的伤势,伤口包扎哪里,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区区药带根本就不起作用。

“咳咳,”坤叔左手依旧捏着马鞭,到现在才蓦然撒手,颤巍巍地举起来,干枯的手掌在萧夜脸上摩挲两下,嘴里缓缓地嘟囔着。

凭着和坤叔多年生活的经验,萧夜勉强听清了他的话,“坑里,有人,死了,化成了灰,”没头没脑断续的话语,悲伤中的萧夜,只是不断地点头,根本没有多想。

当手臂落下,坤叔半张的眼睛,渐渐失去了生机,萧夜这才忍不住嚎叫起来,“坤叔,坤叔啊,你不要走,别走啊,”长长的哀嚎声,犹如失去父母的小狼,期艾里悲伤彷徨。

萧夜从未在亲卫面前落过泪,哪怕是和鞑子对抗时,也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但这次,他是伤透了心;坤叔没死在鞑子手里,却是被明军的坚弩射穿了身子。

坤叔冰凉的尸身,终于被亲卫强行抱走了,萧夜瞪着一双沾满了鲜血的双手,直到梅儿低声呼唤良久,眼睛这才慢慢有了焦距。

接过梅儿递来的手绢,仔细地擦拭着手掌,这染血的白娟,他会一直收藏下去。

把手绢收进怀里,萧夜起身胡乱擦了把脸,让梅儿去看护莉娜,自己带着一个亲卫,拉过一匹没受伤的战马,翻身上马,踏踏冲上了大沟。

他没看见,梅儿左脸藏在长发后的伤口,已经捂上了一个药带,但是后腰上的疼痛,令梅儿连勉强的镇定也保持不住了。

来到沟顶大道上,一辆翻到的马车,骡马已经毙命,车厢木板下侧还在嘀嗒的血液,昭示着里面的两个丫鬟,凶多吉少;就连赶车的亲卫,也横躺在车辕旁,七八支利箭打穿了头颅咽喉。

连掏枪的机会也没有,萧夜眼神扫过,不由得心里一泠。

那辆拉着货物的马车倒是没事,但赶车的亲卫也死在了骡马旁,被利箭穿喉射死当场。战马缓缓经过,萧夜心里的阴寒越发的侵彻入骨。

抬眼,看看路旁高坡上的乱石堆,萧夜催马继续往前跑;转过坡角,大道上十几个被炸死的军士,武器凌乱地丢弃在地上。

两个萧夜手下的斥候,还有他俩的战马,就躺在路边沙土地上,人和马都被迎面的箭雨瞬间射死,连发出警报的机会都没有。

再往前,就看见小六子他们正围成一个大圈,嘴里在不停地叫骂着;亲卫们的包围圈里,十几个跪在地上的人影,颓然地耷拉着脑袋。

“闪开,闪开,百户来了,”心知萧夜难受的亲卫,偷眼看看面沉如墨的萧夜,赶忙大声喊道,也算是给小六子和左石打了个招呼;这两个家伙正对着地上的俘虏,叫骂地起劲,根本没收到旁边亲卫的示意。

“牛啊,你还牛不了,六十多个人还敢打埋伏,一个照面就跑了大半,你还牛个屁的,说,是哪个家伙指使的,”没有审讯经验的小六子,拎着马鞭不住地抽打着俘虏,但效果甚微。

听到小六子的话,萧夜明白了,整整一个百人队的军士,今天就埋伏着要灭杀自己。

“小六子,退下,”驱马上前的萧夜,见这般架势,不由得暗暗摇头,要是来个官府的衙役,或许还能有些手段,但这些亲卫就算了,他们能硬抗伏击,已经是训练有素了。

喝退了小六子,萧夜提马来到俘虏面前,从腰带上拔出短火/枪,对最近跪着的一个军士,咧嘴笑笑,笑得很是狰狞,“告诉我,我谁派你们来的,”

不等这个军士抬头,“彭,”火/枪响起,额头上炸出血洞的军士,后脑喷出了一堆红白物,仰面倒地。

“告诉我,我谁派你们来的,”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语,萧夜平淡地说出一句话,就有“彭”的一声枪响,直到火/枪里的四发弹丸打光,地上已经躺下了四具尸体。

把火/枪塞进马鞍旁的背包,萧夜又掏出一支短火/枪,“彭、彭、彭、彭,”这回,他是连问都懒得问了,干脆地干掉了六个俘虏,空了弹仓的火/枪,随手递给后面的亲卫。

机灵的亲卫接过火/枪,随即,一把装满了弹丸子药的左轮火/枪,又交在了百户手里。

眼见得萧夜再次举起火/枪,地上的俘虏顿时慌了,四周二十多支火/枪指着,跑是跑不了,保命最重要。

“别,别打了,我说,我说,”跪在俘虏里面的一个军官模样的家伙,哭丧着脸大声喊着,生怕萧夜一枪把他打死在这荒郊野外。

竹川山,甘肃镇里的一个百户,一手百步穿杨的好箭术,尤其是连珠箭的家传手艺,可以连发六箭箭无虚发,在二十多个百户军官里那是首屈一指。

正是凭着这独门本事,加上为人面善心黑,五六年的时间,他能从一个军士爬到了百户位置上。

不过,投靠到了黄家门下,才是他人生中辉煌的亮点,也是毁灭的诱因;特意和他交好的蒋杰,拿出了一千五百两白银,加上一张调防清风谷文书,促成了这次伏击。

射杀斥候战马,干掉两个车夫骡马,就是竹川山的手段,加上设在大道转交高坡上的二十几张守城军弩,居高临下,袭杀一支猝不及防的三十人小队,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尤其是谨慎的竹川山,派出代百户领着三个旗队埋伏在了大沟里,想一举断掉了萧夜的后路,这种脏活他是手拿把攥的利索。

不过,他没想到仰射的军弩,在代百户的指挥下,竟然只干掉了一个车夫。

伏击前半段很熟悉,也在竹百户的计划内,两个斥候两辆马车,被钉死在了大道上。后半段,就不在他的想象中了,简直是出了噩梦般的大岔子。

机警的小六子,鼻子比猎狗还要警觉,发现一丝异常后,毫不犹豫地吹响了唢呐示警,也让竹百户第二轮伏击陷入了迷茫;射程达到两百多步开外的步枪,一个照面就把高坡上的军弩射手干掉了大半。

接着,枪榴弹打了上来,不但毁掉了昂贵的守城步军弩,也让竹百户不得不随即发起了攻击;震天雷甩过一轮后,他很自觉地成了俘虏。

杀俘不祥,这在明军里很流行的传统,那怕是罪大恶极的俘虏,也需要上报后由上司决定如何处理,当上俘虏的竹百户,有了被辱骂甚至殴打的准备,但没成想,竟然亲眼看着八个精壮的部下,被萧夜一枪一枪地毙了。

“我说,我全说,”瘫倒在地上的竹川山,顾不上细想后果,相当痛快地交代了身份,交代了蒋佥事官给他的承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萧夜。

顿时,亲卫们哗乱了,举着火/枪、步枪破口大骂不止,看架势那是要屠俘了;也是,不论谁被友军给阴上这么一手,能站着不动声色?

但是萧百户冰凉的脸色,让亲卫们很快安静下来,武器却是端了起来,就等着百户下令了。

“左石,去后面,找你嫂子拿来笔墨,把他们口供录下来,画押,”萧夜仰头长叹一声,”小六子,完了把这里收拾干净,咱们还要赶路,”

说完话,萧夜收起短/枪,捏着马鞭带马上前,腾腾走到竹川山面前,死死地盯着地上的这个百户军官;这个和他平级的百户,他要牢牢记在心里。

“你,你,萧百户,大家是为同僚,期间的误会是我错了,小弟我一定会赔偿的,”瞄了眼萧夜,竹川山登时面无人色,跪在地上捣头如葱,迭声地求饶。

形势逼人,他要想活命,就得低声下气,回去了咋样报复是以后的事,现在保命为大。

那是咋样的眼睛啊,通红似火,简直恨不得把他给吃了,竹川山相信,此刻的萧夜,巴不得他硬气一下,那样就能顺利地下手了。

“你,很好,”萧夜怪异地咧嘴一笑,挥起马鞭啪地一甩,在竹川山脸上打出一道血痕,“杀了我的老管家,杀了我的丫鬟,我认了,可杀了我的弟兄,麻杆死了,黄山死了,勇仁死了”

每说一句,搀着铜丝的马鞭,就狠狠地在竹百户脸上、头上抽打一下,萧夜平静的语气里没太多的愤恨,但杀意却愈来愈浓。

这鞭挞的烙印,每一道都印证着萧夜的愤怒,印证着他的失望;当失望转化为绝望的时候,萧夜也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一步。

他知道,自己心里的那道裂痕,随着鞭子的呼啸声,在越来越明显,但他不想去走那一步,身边的人也不想。

就像石关附近荒野里的狼群一样,面对剿杀不可能扑地认命,萧夜也不会认命地看着刀子架在脖子上。

这一鞭一鞭的抽打,让围观的亲卫们,个个心里血气沸腾,没有哪个百户能如此地给手下出气,没有哪个百户会冒着被定罪的风险来维护自己的手下。

一连十几鞭子下去,竹川山已经被抽的晕厥过去,他不敢躲,也不能躲,躲了他们十几个人就回不去了。

硬气的竹川山,在他的手下看来,是个响当当的汉子,他的表现也足以让这些活着的俘虏回去了,对他更加死心塌地。

但是,萧夜没有放过他们的想法;想让自己去死的人,轻易放过了就是自杀,他没有那么愚蠢。

“能用的武器带走,口供收好,就地处理掉吧,”打累了的萧夜,调转马头走了;留下急匆匆赶回来的左石他们,口供,还是要留的。

有亲卫找到了竹川山他们藏在沟洼里的三辆骡车,拉出来把死者放在一辆车上,梅儿莉娜也被转移了马车;那被军弩几乎打散了架的三辆崭新的马车,一把火烧掉了。

缴获的守城步军弩,丢在马车里一并烧了,带走了是个祸患。

亲卫队伍里,刘水安、张平福、王万全三个新人,脸色相当不好看,但夹杂在众人间只能随大流了。

百户间争斗他们也见过,今天这般惨烈的场面,他们三个还是头一次看到,自然心里难受的紧。

刚才和竹川山他们的相互攻击,三个人基本上是做了旁观者,手里的火/枪仅仅打出了两三发弹丸,连目标都没找到。

半个时辰后,车队再次前进,六十多具拔掉了甲衣武器的尸首,被丢进路边的荒草堆。

竹川山斜斜躺在荒草丛里,灰败的眼睛失去了光泽,脑门上一个指头大的血洞,还在觥觥地淌着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