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石关屯里开始筹备着百户婚庆的时候,碎石堡千户所里,一身白袍玉带的黄昌祖,正在蒋杰家的书房里做客;接待客人的,不但有千户蒋杰,蒋少爷蒋清桂也巴巴地陪坐在旁。
和黄昌祖私下交易过鞑子头颅后,蒋杰也就搭了黄家的这条线,而且两次上缴道卫所里的鞑子首级和武器,捞取的功劳已经可以让他再上进一步;要是有了黄家的帮衬,那,蒋杰满是皱纹的眼角上,已经笑开了花。
没人愿意在这苦哈哈的地方居住,更为繁华的武关镇,或者甘肃镇,蒋千户已经期盼了好久。
“呵呵,黄少爷,您这是鞍马劳顿的奔波,实在太不容易了,”蒋杰坐在书房花园里的雕花木椅上,隔着茶桌嘘寒问暖,话里饱含的亲切,就是蒋少爷也不曾有过的待遇。
仰靠在木椅上的黄昌祖,很有同感地点点头,倒是没有谦虚,纸扇摇得哗哗的,风度和温度无关;“西北苦寒,我这次是见识到了,蒋千户守牧于此,更为操劳啊,”
守牧这个词,用在蒋杰身上有些过了,但花花轿子有人抬,黄昌祖的话让蒋杰嘴上连说不敢,脸上的态度却是认可了自己的辛苦。
两人间你来我往的吹捧,站在少爷身后的家卫老吴,面不改色,却是让一旁陪坐的蒋少爷,眉角不住地抽搐,同时也学到了不少的心得。
足足一盏茶的时间,假情假意的寒暄才算是告一段落。
捻起桌上小碟里的点心,黄昌祖放在嘴里嚼了,喝下一口香茶,漫不经心地问道,“蒋千户,听说石关屯又建起来了,那里可是鞑子的地盘啊,”
“是,卫所下文,当今天子盛德,好武功,我卫所治下也要替天子分忧,石关屯百户所已然安建,”高拱起双手,蒋杰凌然应道;不过,他眼里那一闪即逝的阴寒,没逃过黄昌祖的眼睛。
“石关屯所处之地,早二十年前,可是我大明官兵驻扎所在,奈何一场鏖战后废弃,现卫所欲振奋我边军威武,重开百户所是理所应当,”大义凛然的腔调,让黄昌祖喝下的茶水差点吐出来。
别人不知道,他得到的情报里,那开拓石关屯的重建银钱,就这个千户也倒腾了不少,不过大头还是落在卫所那里了。
“那个西门百户,可是年纪不大啊,也不知道,明年鞑子再来了,能不能守得住,”使劲咽下茶水,黄昌祖干咳了一声,无所谓的闲话,让身后的老吴,脸皮子突突直蹦;少爷对于结义弟兄,一贯的严于律己,他似乎再次领悟到了期间的深意。
“那个,西门百户少勇有加,斩获鞑子头颅有功,不过,其他百户也是身有重任,调换不开啊,”误解了黄昌祖一意思的蒋杰,有些惴惴地解释道。
“哈哈,蒋千户误会了,我黄家诗书传家,也有族人在朝廷效命,自是不会干预地方,”黄昌祖微笑着摇摇头,这个看似蠢笨的千户,实则不好对付,不见兔子不撒鹰呐。
大世家正统的传承,可是必须摆明了态度,那末微的经商活动,不过是细枝末节的事情罢了,哪家不得过日子吃饭啊,就凭朝廷的宝钞,地里的粮食,家里的佣人都养活不起。
“我黄家马队路经石关屯,也和西门百户有过交易,无外是买卖粮食而已,并无其他,”撇开了和萧夜的关系,黄昌祖的话,让蒋杰提起的心脏,稳妥地落了下来。
黄昌祖这次前来碎石堡,目的除了和蒋杰这个地头蛇拉好关系,也是为了萧夜;否则的话,他也不会一颗鞑子脑袋二十两,轻易地卖给了蒋杰三成。
按照萧夜萧三弟的话,已经和草原上某处的波斯人,不再有军器交易,但随后萧夜不告而出草原,让他很是生气。
不好好打压一番这个三弟,自己再来施手拉一把,将来西门萧夜可不好拿捏了。乖乖听话的三弟,才是好三弟。
前一次调拨石关屯火铳,他没有出面,但背后的指使是难免,现在他出面见蒋杰,更是为了把生意做稳当了。
通过收集来的情报消息,萧夜和波斯人交易的,极有可能是草原上抢夺的汉人奴隶,要不然他也不会三番五次地找鞑子人麻烦;而昨天收到的最新情报,是有一股明军袭击了塔双湖湖畔的鞑子部落,带走了一批的汉人。
再加上石关屯黄家商铺的鸽信,黄昌祖有把握确认,萧夜饥不择食,是在找死,拿从鞑子那里抢来的的汉人,在和波斯人交易。
一旦此事宣扬开来,再找到证据,相信萧夜会一头跌进监狱里,出来的可能性不会有了。
这种情报,他能分析出来,别人肯定也能想得到。
倒贩人口的事,黄昌祖虽然没多大反感,但还是很瞧不起的,尽管萧夜是从草原上抢夺的,也让他颇为不齿。
不过想想看,石关屯鏖战之地,那里连粮食都要购买,蒋杰明显的是不管不问,萧三弟确实是逼不得已出的下策,胆气也相当的鲁莽。
“虽莽撞,但也有可用之时,”一项喜欢留后手的黄昌祖,自认想的比别人多几步。
眼下为了自己手里的黄灰泥,黄昌祖还舍不得让萧夜干脆地去死。和其他商家不同,黄昌祖并不喜欢把工坊全部攥在手里,他要的,只是结果。
黄家在京师里工部的人脉关系,就是这么将养出来的。
但和其他两个结义弟兄比起来,如果萧夜不幸战死,他是不会有太多的伤感,顶多会去关心一下那个杨家的丫头,给口饭吃罢了。
不过,要是萧夜死于鞑子人手里,那波斯人也就不得不找另一个商业搭档了。黄昌祖虽然不动声色地和蒋杰聊着,脑袋里转的的思绪,却是一直不曾停下。
东拉西扯了半天,再吃过一顿不太合口的宴席,黄昌祖施施然告辞了;临别前,他无意间说了一句话。
“哦,蒋千户,听说后天是西门百户的结婚大喜,我是没时间去了,您要是去了,可得好好喝杯喜酒,他前几天带兵外出,在草原上抢了些好东西,战马就有十几匹呢,”
他要的是萧夜难受,而不是让萧夜去死,最起码,那些黄灰泥还是需要大量劳力的。
“嗯,无令出兵?”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蒋杰站在千户所大门口,疑惑地看着黄家马队的背影,嘴里喃喃地咀嚼着这话里的意味,目光闪烁。
“老爹,黄家公子肯定是看西门萧夜不顺眼,要不然也不会说话如此,”一直充当哑巴陪客的蒋少爷,神秘兮兮地靠上来,低声地对蒋杰说道。
“有了现成的把柄,西门小子死到临头了,”恶狠狠的蒋少爷,幸灾乐祸的表情,让蒋杰很是失望,无奈地一挥手,把儿子推到一旁。
“他死了,你去守石关屯?还是你老子我去?”气吁吁地丢下一句恼话,蒋杰闷头往回走,但儿子的话却是让他倏地有了念头。
“不让你死,让你难堪难受还是可以的,最后死在鞑子人手里,算你西门家幸运了,”看着花圃里破败的残梅,蒋杰隐隐地露出笑意。
为了让自己前程无忧,更为了让上官满意,他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就不得不把路上的大小石块,一脚一脚地踢开,否则,被踢开的就是自己了;走在青砖甬道上,寒风拂面,蒋杰身上浑然一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正月二十八,天色微亮,一队人马押着三辆装满了物资的骡车,急匆匆向石关屯方向行进。
队伍里,骑着高头大马的孙德章镇抚官,还有两个一身铠甲的百户,罗愈飞、谢景安也骑着健马,带着两百步行的军士,再次给石关屯押送物资。
上次从石关屯西门小子那里敲来的的火铳、战马,已经让孙镇抚官高兴了好几天,回到碎石堡,虽然也分出了一部分,但最后到手的银两,可是让他拿到了沉甸甸的二百两白银;也不知道,这次是不是能多敲出点东西呢。
每每想起萧夜这个小百户一脸的郁闷,孙德章就是抚须暗乐,毕竟是年轻人,和自己这官场老吏相比,那是差了太多了,城府还是没养成啊。
哼,自己当官的时候,那小娃娃还在吃奶呢。
而这时的石关屯,已经是喜气洋洋热闹了起来,除了一队外出戒备巡逻的小旗,其他人都穿上了最为干净的衣服,男女老少拥在了百户所外。
磨坊军舍那边,从石炭坑那里牵来的一头黄牛,被宣布不治,利刃过喉,一声哀鸣后倒地身亡;几个操刀的军户,小心地接了满满一盆的鲜血,开始扒皮剔肉,摘下来的一堆下水。
小旗黄汉祥带着两个军士,到了磨坊里,拿走了灌了血液的肠衣。
满脸不快的黄汉祥,一边暗叹自己倒霉透顶,一边端着瓦盆进了军舍;昨晚五个小旗抽签,他手气实在太臭,不得不给百户做上一次后手。
“娘的,但愿碎石堡那些家伙不会来,要不然今个咱们就亏大了,肉吃不上还的装死,”嘴里碎碎地念叨着,黄汉祥招呼了自己的九个弟兄,苦着脸把肠衣塞进怀里。
今天过后,他们就要离开石关屯,去白龙湖那里驻守了,翻了一番的饷银,除了黄汉祥有点舍不得这里,其他军士已经是蠢蠢欲动了。
到了白龙湖,他们可就是旗官了,这升上一级差事,还是百户亲自点将点的,其他小旗眼红也没办法。
萧夜的百户所和杨天受的小院,也就是一墙之隔,连骑马抬轿都用不上了。
尽管如此,一大清早,萧夜还是穿上了大红色的吉服,头戴摇翅高羽帽,脚蹬一双牛皮软靴,手扶腰间玉带,随着一声吉时到,在众军户的簇拥下,来到了岳父家院外。
顺着粗糙的门板隔缝,坤叔塞进了七八个包着铜板的红包,萧夜在几个小娘的嬉笑声中,满脸通红地走进了正房,见到了乐呵呵的杨天受。
躬身见礼,杨天受端坐在椅子上,把坤叔递来的合贴仔细看了看,收入怀中,“女婿啊,想我杨家就此一独女,平日里不甚管教,性子有点倔,今后你还要多加担待,夫妻琴瑟,”
“岳父大人放心,小婿自是不敢轻待,”见礼过后,在一个喜婆的摆弄下,萧夜拉起了一个红色绸带,另一头从内屋里牵出,头上蒙着红绸布的杨梅儿,脚步轻移,在伴娘寒娟的搀扶下,随着夫君给父亲一拜之后,慢步走出了正房。
两家距离实在太近,梅儿感觉不到离别之苦,萧夜也尽量减免了啰嗦的礼程;毕竟,他的心思还有一半在山下。
不过,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称为六礼的流程,在以王大力为首的匠户们操办中,还是很给了杨天受脸面,就是最后的亲迎简单了些。
这一次,满面红光的王大力,可是充当了萧家的长辈,把那些匠户们羡慕的眼睛发红。
羡慕归羡慕,磨坊军舍那边,露天的场地上,已经摆上了十张大木桌,今天的喜宴可是要敞开了吃的。
百户所正堂,杨天受和王大力受了小两口三拜之后,萧夜刚刚把梅儿送入洞房,来到院子里没站稳,王虎匆匆跑了进来;今天,可是他带队在山下执哨。
“百户大人,碎石堡来人了,还是那个孙镇抚官,带队的还有两位百户,”嘴巴凑到萧夜耳边,王虎大声说道;这嘈闹的院子里,他要是不放大了声音,还真怕百户听不清。
他这一嗓子,顿时就让院子里清净下来,大家狐疑地看着萧夜,但萧夜不动声色的表情,还是让众人心里一轻;或许,是有人来贺喜来了。
“客人既然来了,那还是请进屯的好,”站在萧夜身边的杨天受,浑不在意地一挥手,催促了一声;王虎侧脸看看百户,见萧夜勉强地点点头,这才应了一句,快步跑了出去。
今个日头不错,阳光暖洋洋的,山顶屯墙外西面的磨坊旁,地面早就清扫干净,十张一字排开的木桌,摆在石墙后避风处,军舍灶房里伙夫还在满头大汗地炒菜炖肉,把大锅浓香的肉块装进瓦盆里、漆盘里,一坛坛麦酒也搬了出来。
现在的石关屯里,各家大部分还是用的木碗、木漆盘,只有百户和两个商家,舍得花钱用陶瓷盘子、碗,那玩意怕摔易碎,抠索惯了的军户匠户们,舍不得拿出钱来买。
从百户所早一步退出来的黄德山,正坐在一张木桌旁,和田房俊喝茶聊天,等着喜宴开始,却远远地看见屯墙门口,一身大红的萧夜,带着人匆匆下了山。
“咦,不会是山下来了客人?”喝着苦涩的浓茶,田房俊低声嘀咕了一声;周围乱窜的孩童,围坐在桌子旁的军户们,却没有看见下山小道上的人群。
“应该不会吧,这天寒地冻的,要不是今个老天爷给脸,昨天还是阴云漫天呢,”呼噜噜抽着水烟的黄德山,眼皮连挑都没挑,含糊地回了句,随即,脸色腾地僵住了。
不会是自己那个无事跳三跳的少爷吧,绷起了神经的黄德山,和田房俊一样,目光开始不住地飘向山道那边,嘴里随意拉扯着话题。
要不是下山的小道路口处,有军士拉起了警戒线,他俩这会也就跑过去了。
石山脚下,萧夜迎上了已经赶到的孙镇抚官,但是,这次孙镇抚可是连上山的兴趣也欠奉了;他的身后,两百全副武装的军士,在百户的手势下,五十步外已经隐隐摆出了攻击阵型。
强装笑脸的萧夜,没想到,自己今天的大喜之日,下山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孙镇抚那寒霜的冷脸,再看看不远处的那些军士,顿时心里为之一怒。
“孙镇抚官,萧夜下山来迟,还请恕罪,请上山…”强忍内心不满,萧夜还是打起精神,含笑上前拱手施礼;按军中礼制,正式场合,他见了镇抚官必须见礼,其他军士要两跪一揖,不过,按习俗他今天是新郎官,可以拱手揖礼。
他的话很干脆地被打断了。
“哎呦,西门百户,你的石关屯门槛太高,我孙某可不敢高攀,今天奉千户之命,给屯里例行押送物资而已,”端坐马上,孙皮笑肉不笑地哼哼道,居高临下地审看着萧夜。
上一次虽然是拿了点这石关屯的好处,但再想想内里的风险,孙就是一阵的倒毛汗,今天他可是打定了主意,办事就在山下,说死了也不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