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外人,但周可法可全然不在意荀文曲面色,悠闲坐定,手捧茶水抻头往对坐老者面前棋谱看去,茶汤虽好,仍旧堵不住一张口舌,撇嘴道,“谁人不知你荀文曲棋力难觅敌手,除却神鬼,无人能胜,极擅藏锋佯招,虚实随心如意,如今怎是转了性,看起这卷寻常棋谱了?”
荀文曲不接话茬,只是自顾自捻起一枚黑子,落于棋盘当中,置若罔闻,全然不曾在意周可法轻佻出言,黑白两条大龙于中盘缠缚,运子皆是中规中矩,两者泾渭分明。
桌中这方棋盘比起寻常大员家中镶翠嵌玉的大雅棋盘,简陋许多,似乎是随意由打陈年枯木当中截下一段,刻上纵横纹路,便拿来落子,对比荀府后院素雅格局而言,相当突兀。
“技痒便来过两手,就凭你周可法的才气,如若可用于正途,于九国中任意一处任职,如今官阶,怕是也要与本相平起平坐,而非如今籍籍无名,只晓得动嘴皮,实在将你一身才华耗费殆尽,悔之已晚。”荀文曲头也不抬,开口竟是邀对座之人手谈。
周可法并未动气,而是半眯缝两眼,淡然不惊道,“那也要分同谁人斗嘴,替何人说话不是?如若是天底下百姓皆尽身在水火当中,官阶高低,又同我有何干系,空有渡河舟,全无载舟水,倒不如砍去当柴烧,更有用些。”
荀文曲平和一笑,却压根不与周可法辩驳,倒是叫后者连连撇嘴,颇感无趣,末尾只是清淡问起一句,“执黑执白?”
周可法执黑先行,荀文曲执白后手,一位是山野先生,一位是位高权重的上齐荀相,二人皆是未曾收去棋盘当中已经落下的棋子,而是索性顺延行棋。
两三手棋过后,周先生抿过口茶水,似乎是不经意问起,“听说北境大泽,近几月来并不太平,上齐在九国之中,距北烟泽最近,来皇城一路之上,更是数度听闻过百姓亲眼瞧见大妖踪迹,荀相以为,应当如何遏止此事。” 荀文曲棋路,仍旧延原本棋谱而进,只牢牢守住棋盘中半壁江山,并未生变,听闻此话抬头反问道,“听说过北烟泽不太平,倒是不曾听说上齐仙家,已有两宗出手斩妖?”
上齐虽说自大齐分崩离析过后,比不得当初那般繁华,但到底是大齐旧都昔年坐落于此,多年积攒下的仙家数目,比起其余数国,可称得上是仙家林立,但近些年来,大都不愿再理会尘世中纷乱杂事,就连代其出言的世家,亦是良久不曾接过仙家宗门消息。
老相棋路仍旧是水来土掩,说话功夫,又是预先逼住周可法纵深如虎的路数,引得后者心头生出许多狐疑。荀文曲棋招如何,早在十载前时,周可法已然领教过,凭他于棋道当中的修为,竟是被这老相稳稳胜过四手,譬如万钧山岳当中藏纳蛇豹,平稳牢固之中,藏招更兼狠辣阴毒,城府奇深;而如今荀文曲棋路,却是令旁人有些瞧不出端倪,周可法先后两手试探,特地留有一处隐晦纰漏,可老者仍旧是古井不波,乃至都不屑撇去一眼。
“名医探病,向来是除去其根节,光顾眼前疾症,医者往往庸碌,”一身蓝衫的先生落子,神色莫名,“既然文曲公助天子操持一国命脉,想来也算是位天下难得的郎中,应当不会只顾眼前事才对。”
语毕,一枚黑子恰好落在整条白龙七寸,将前几步中纰漏恰好补全,似是攀上条挺直乌索,难有挣动之机。
“在你看来,老朽是位山野郎中?”荀文曲大笑,面皮当中的褶皱都是尽数舒展开来,敲打敲打棋盘,好容易止住笑意,“山上仙家避之不及,此番出手,亦是圣上允诺,耗费了天大价钱才堪堪填满两座仙家胃口,若要除根,耗费几多钱财宝物,难道你周可法心中不清楚?”
“总好过来日大妖猖獗,涂炭生灵,乃至毁去上齐元气。”周可法神色阴沉,再度落子,却是发觉荀文曲方才一子点出,又再度将大龙续接上,竟是滴水不漏。 “上齐当中官员布衣,皆可说出方才这话,唯有你周可法不可,”荀文曲笑意不减,抬手抹去棋盘中黑白两子,“区区北境妖物邪祟,破不去上齐根本,可你怀中所谓的泼天抱负,一旦施展开来,上齐便是风雨飘摇,再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