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审食其随着功臣列侯们朝拜。
与其他人的眼睛不敢直视吕雉不同,他每一次抬头,都会偷偷看向吕雉,看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像是怕被别人发觉自己的心思一般,不敢把目光长时间停留在吕雉身上。
“陛下万年——”
“大汉万年——”
他的声音汇入功臣列侯,响彻云霄。
但与功臣列侯们不同的是,或许是几夜不曾合眼的缘故,又或许是铺天盖地的白太过刺眼,他的眼角有水色在蕴着,澄明而清澈。
——他的皇后娘娘终于登基为帝。
她想做的事情终于全部做到。
她会永载青史,她会万世流芳。
她会以千古一帝的评价鼎立在历史之巅。
——而非刘邦的皇后身份流传后世。
与审食其近乎信徒的虔诚不同,韩信拜得多少有点心不在焉,他不在乎众人朝拜的人是谁,他在乎的是功臣列侯之首的人。
他一边随着众人三跪九叩,一边漫不经心看向站在首位的鲁元。
她被封为储君的时间并不久,满打满算不过六年,温柔的花浸染了权力,莫名生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端庄威严,尤其是当她抬头看向吕雉,那种对于权力的向往便从她眉眼间流露出来。
——野心勃勃,但没有任何锋芒。
如此迷人。
韩信笑了一下。
恩,女人登基挺好的。
现在是吕雉,以后是鲁元,再以后,将会是他的女儿。
——那些南征北战留下的伤痛,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吕雉缓缓睁开眼,视线落在鲁元身上。
“皇太女,你过来。”
她对鲁元伸出手。
“我”
鲁元指了指自己,有些疑惑。
——这种登基接受群臣朝拜的时候,母亲叫她做什么
吕雉颔首,“不错,过来。”
鲁元便将围在她身边的一双女儿交给老黄门。
老黄门领着两位公主,鲁元提着裙摆缓步上前。
“母后”
鲁元轻声道,“您叫我”
吕雉微微一笑,“你该改口了。”
鲁元面上一红。
该叫什么
母皇
母帝
似乎都不太对。
——女子为帝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她着实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喏,女儿的确该改口了。”
虽不知如何称呼,但鲁元还是乖巧点头。
而吕雉也并不纠结她的称呼,她喊她上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她牵着鲁元的手,把她的手放在父皇的棺木之上,两人一左一右,共同回身看向朝拜的群臣。
群臣微微一愣,动作不由得止住了。
——臣子三跪九叩天子是应该的,可储君站在那算怎么一回事
别告诉他们,他们的新天子刚刚登基,便有退位让贤的可能。
那是一个权欲熏心的女人,在先帝活着时便将自己的一双手探向权力的玉玺,而今终于位尊九五,又怎会甘心退位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吕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过了一会儿,一个胆大的臣子试探问道,“敢问陛下,您这是”
“朕继承大统,乃顺天应命。”
吕雉懒挑眉,“而储君之册封,乃是朕与先帝一同钦定。”
“既然名正言顺,同承天命,为何不能一同接受你们的朝拜”
功臣列侯:“”
行吧,没毛病。
——女人都能当皇帝了,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发生
储君能跟天子一同接受朝臣的三跪九叩。
功臣列侯们扯着嗓子,在方才的话里又加上一句——
“皇太女万年!”
鲁元心头狠狠一跳。
她早已不是最初可以随意用来联姻拉拢人心的公主,作为接受多年储君的皇太女,她太清楚母亲的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天下与她共坐,权力与她共享。
她为帝,她便是皇太女。
她若崩逝,她便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天子。
不会有任何改变。
更不允许任何将此改变。
“母后”
鲁元声音微微一颤,抬头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母亲。
母亲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而是垂眸瞧着对自己尽皆俯首的朝臣,因为是侧脸,她看不到母亲的眼,只看到她高高挑起的眉凌厉又迫人。
——那是一种以上位者的姿态俯视众生。
所向披靡,再无敌手。
没由来的,鲁元呼吸短了一瞬。
——她也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人。
于是她收回视线,回头看向同样跪拜着自己的功臣列侯。
然后在功臣列侯们之间,一眼便看到自己的一双女儿,如刚才她看她的母亲,她们的目光也紧紧落在她身上,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尚未学会掩饰自己的心情,稚气未脱的脸上写着艳羡与跃跃欲试的渴望。
——如她一样,她们也想成为她。
鲁元心跳突然静了下来。
她想起父皇第一次见到始皇帝的车架,惊叹的同时说出那句大丈夫当如是。
她想起弟弟被封为太子的那一天,拾阶而上,目光明亮,那是她第一次见弟弟的眼睛居然可以这般好看,羸弱畏缩之气荡然无存,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高台之上的父皇,嘴角不由自主地轻轻翘着。
尽管那时候的父皇脸色并不好,真正属意的也并非弟弟,可尽管如此,他依旧那么兴奋,甚至那么渴望。
——储君之位已被他收入囊中,那么天子之位,还会远吗
再怎样懦弱的一个人,也无法拒绝权力的诱惑。
如当年的弟弟,如现在的她。
——终有一日,她也会走上那个位置。
但与弟弟父皇不同的是,父皇对弟弟且扶持且防备,而母亲对她,却是全心全意的扶持,从无半点防备。
从当年阻止她的和亲,到只手将她推到皇太女之位,再到现在拉着她一起接受群臣的朝拜,母亲对她,可谓是掏心掏肺,毫无徇私。
甚至不惜背上骂名,连虎踞一方的诸侯王们都是母后亲自出手解决,所有的过她来担,所有的功她来尝,她何德何能,竟有这样的母亲
——天幕说得不错,无论谁做了储君之位,无论谁做了大汉王朝的天子,高低得给她母后磕几个。
尤其是她。
母后待她恩重如山,她必誓死相报。
鲁元轻轻笑了起来。
群臣朝拜之后,便是将刘邦送入长陵安葬。
纵观前朝君主下葬,皆是新君送葬,储君扶棺,重臣与宗室分列两旁辅佐,女人没有资格碰触先帝棺木,只有在哭灵时才会出现。
但这一次显然与之前不同,帝王成了女人,这些规矩便被作废,送葬的是女帝,扶棺的人是皇太女,至于在一旁辅佐的,则是那些被吕雉分封在各地的公主们。
——天子崩逝,诸侯奔丧,她们不止从原本的诸侯王们抢到了封地,这一次,她们再一次从男人手里抢到一席之地。
而本该是重臣的位置,除却萧何张良韩信一并重臣外,此时也有了女人的身影,作为皇太女太傅的襄侯何同,其次是吕鬚,再其次是钟惜,她们按照职位的高低走在是刘邦棺木旁,丝毫不逊于男人。
吕雉想要打造的男女平等、女子可入朝为官的世界已初具雏形。
但这样还不够。
想要将这个政令钉在大汉律令里,需要几代女帝的努力,几十甚至上百年的坚持。
吕雉抬头看向越来越近的长陵,目光坚定而果毅。
——没关系,她有的是时间。
按照天幕的说法,她大概还有十几年的寿命。
十几年的时间,足够让她给未来的女帝们打下坚定的地基。
吕雉对未来充满希望。
安葬完刘邦之后,吕雉陷入繁忙的政务,好在鲁元此时颇有储君风范,已是她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能帮她分担不少政务。
若是男性天子,此时必会觉得储君羽翼渐丰,自己的天子威严受到挑战,但她不同,她乐意见成鲁元处理政务越来越老练,再不是旁人可以随意拿捏的公主。
她欣慰万分,觉得自己后继有人,只是今天她却不大欣慰,原因再正常不过,她跟她一手推上储君之位的好女儿有了分歧——
当年她诛杀众多皇子,唯有刘肥因已去国就藩而逃了一劫,公主们讨要封地,刘肥又颇为识趣儿,要什么给什么,丝毫不敢与公主相争,故而他现在仍活着,在临淄当着他的齐王,封地虽小了些,可日子依旧颇为滋润,听人讲这几年他纳了不少美妾,膝下已生了七八个儿子,她杀的那些皇子们,竟全被他补了回来。
这样的人留着始终是个祸患,尤其是在他不间断的生儿子的情况下,假以时日哪位女帝荒诞了些,他的儿子们必会被有心之人推出来与女帝相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