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密令。”司空月狐靠着床,还把他的一只手臂,搁去床沿,看也不看瀛姝:“我按照规矩,跟你说点能说的吧,神元殿君投豫之前,遭到了劫杀,我后来才查清劫杀殿君者并非北赵人,乃是北齐人,可这个人劫杀失败,却也并未被我逮获,北齐也丝毫没有兵援北赵的迹象,我本不在意了,父皇却令我查找此人行踪,若获,立即斩杀。
我追踪至淮南,现在并不能确定他的准确行踪,今日我原本打算劫问的这人,据察,正是由他提供给了北齐细作的假名籍。官方造假和真籍无异,因此只有逮获他,我才能从他口中打听到细作的藏身之处。
但这计划,竟被五弟与你搅局了,王五娘,你是要敢作敢当,就必须助我完成使命。”
瀛姝:……
她觉得司空月狐在耍无赖,但她没有足够的证据。
“本来如果五弟与你不来淮南,我们的行动就根本不会受阻,你们不仅来了,还公开了身份,导致淮南刺史为了邀功,竟然特意让州卫在今夜加强防察,我们差点还暴露了行踪,今夜,我也只好藏身在这家公驿,相信州卫不至于连这里都要排察。”司空月狐再次强调。
瀛姝望着房顶暗叹一声,这回她的辩才是完没有发挥之处了。
“心宿君大可不必费这许多口舌,殿下你既然自称是奉陛下的密令,难道南次与我还会不行方便?”
司空月狐满意地点点头:“一阵间等五弟回来,我自然会与他挤同间客房,如果你现在嫌我碍眼,也可以去外头赏一会儿月。”
说完,这人大剌剌地坐在枰上,拾起瀛姝抛下的书卷看起来,几行字的功夫,挑眉带起目光来:“淮南风物志,很不错嘛,行至哪处学至哪处,只比端止足不出户就先熟知天下的好学劲差一点点了,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又一回。”
对于司空月狐极其“精准”的评议,瀛姝的内心毫无波澜,她是不会因此就忘记了这人的利齿毒舌的,虽然她一直没闹清,这人对她的成见究竟怎么形成,将来又是如何消弭,可现在瀛姝的确极不愿意跟这位独处一室。
她摔门出去,在廊庑底下深深吸一口气。
憋屈得很,被“雀占鸠巢”不说,还不得不替那只“乌雀”站岗放哨。
公驿原本就只有两间“上优房”,一间为南次所居,一间为瀛姝暂住,南次那间房没有亮灯,怪不得司空月狐会准确闯入她的房间了,瀛姝叹声气,早知道就早些睡了,看的哪门子书啊,她就不信她先吹了灯,司空月狐还敢直接闯进来“挟持”她。
突地又想起,司空月狐“遣使”送给她的那把匕首,应当问这人一个究竟的,可瀛姝又着实受不下这口被“利用”的闲气,她现在一点不想搭理客房里的那位大爷,罢了,还是留待日后在问原因吧。
月轮一时间,在星河云海里移动得尤其缓慢,风又似乎变得更凉,瀛姝听着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劝酒声和说笑声半点没有消沉,俨然谁都没有发现公驿里已经有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看来淮南城一贯还算安宁,今日,淮南刺史下令加强巡防的确只是做出从来不曾疏忽的样子,而这间公驿的吏役,显然不觉得会有“贼人”胆敢闯入,根本没有防范意识。
玄瑛不在公驿,否则必然不会毫无察觉,瀛姝不甘地想起了她的那位武艺高强的婢女,又是一声长叹。
门内,司空月狐听见叹息声,卷起唇角,更加悠闲地倚着凭几,他已经放下了那卷书,风物地志,早就为他所遍览,甚至包括了淮水一侧已经失陷的国土,那些曾经繁华的州县,那些文采风流的人物,战祸延连时,风物俗情也并未湮灭于金戈铁马,直至,倾覆之祸不可避免地降临,衣冠南渡,遗民被俘,才空剩下山川江河如旧,四季草木盛枯,无数家园被真正的毁灭了,华夏之治,经历前所未有的浩劫。
他读着那些旧书卷,一个信念就此在心中坚定起来,关于华夏九州的风物地志,不应就此成为“绝版”,历史烟尘中,就算司空氏的统治难免会告终结,可这片始终由华夏民族统治耕耘的土地,被无数名士诵颂的锦绣山河,风物地志仍然会续复更延,被毁的家园有朝一日,重建成为万千民众得以休养生息的乐土,他们还会传唱着那些古老的歌谣,不会淡忘乡土语言,中华之史,仍以中华之文字记录,无论贵庶,均以华夏之人荣耀自豪。
此时,他已经正式面朝信念迈出坚实的一步了。
战场上,是听不见叹息的,兵勇们可以想念故土亲人,牵挂年迈的父母,新婚的妻子,稚趣的子女,但这样的想念只能化为锐勇之气,而不能转成无奈之叹,也只有回到尚还安宁的地方,才能耳闻劝酒的喧哗,助兴的琴箫,以及某个小女子并无悲愁,这一声懊恼不满地长叹。
他是真的,暂时离开了枪林刀树、金鼓连天的生死场,归来他立志守护的安乐土,他从来不觉得面临社稷之危时,所有民众,不管老弱还是妇孺都应当战战兢兢,他们应有的喜怒哀愁,原本不该为他们力量所不能及的事物剥削除减。
像会有女子望着天上的明月思念心悦的人,像会有老者看着蹒跚学步的小孙就觉别无所求,像孩子们因为家里没有糖果就啼哭不止,他们的日子就是这样简单而鲜活。
也像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来了淮南的中女史,此刻应该恨不得踢他的膝盖骨。
这样的夜晚,他是真的很想念建康的至亲好友,他终于有了闲情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