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厚德福饭庄回来后,一众北大教员们全都觉得很无趣,尤其国文科一些年纪比较大的从京师大学堂时代过来的老教员。
文科教授陈三立不满道:“袁大总统的野心暴露得也太快了。”
陈三立就是陈寅恪的父亲。
严复说:“铸币、借钱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听说美国作为共和政体,也把总统头像印在了钱上。”
“那也不是现任总统吧”陈三立反驳道,然后对另一名文科教员说,“介石,你怎么看”
李谕心中一惊,并非“你怎么看”,而是“介石”。
一位50岁左右的教员说:“我看大总统心里还没忘了君主立宪,难怪想急匆匆叫回梁启超给他助阵。”
李谕后来才知道,这个人叫做陈黻宸,字介石,在北大讲哲学,人很正派。
陈三立说:“我现在倒希望蔡元培部长多颁布点教育法令,我实在不想现在仍然与官僚分不开干系。”
理科、工科的教授们更有这种想法,不然以后得被他们烦死,关键大家实在不想被外行指挥做事。
工科教务长胡仁源说:“不管英法还是德日,大学都是独立于政府运作,政府只有负责拨款的义务,却不能有伸手管理的权力。”
严复见状,只好说:“我会把各位的意见整理后汇报给蔡部长。”
然后又对理科教务长夏元瑮说:“不要忘了材料分析的事情。”
夏元瑮顿了顿说:“该做的事,我肯定会做好。”
铸币肯定是国之大事,以往一直用洋钱怎么看都不太合适,太容易被掐住金融命脉。
不过以民国时期脆弱的金融体系,就算自己铸钱也会受到国际银价的强烈影响,这样的事以后会发生好几次。
毕竟最麻烦的是金银的定价权一直在欧美手中。
——
第二天,周自齐就帮着联系上了范旭东。
李谕开上小汽车,来到钱粮胡同。
袁大头早期的主要生产地在天津铸币厂,北京的这家铸币厂类似于职能部门,源自前清的机构。
清代户部下面有一个部门叫宝泉局,专门负责铸造钱币,它有四个厂子,其中的南厂在钱粮胡同。
南厂铸造的钱主要负责发放薪水,清代管薪饷叫钱粮,所以就把南厂所在的胡同称钱粮胡同。
李谕的车路过一处比较冷清的大宅子,这里以前主人是第一次鸦片战争时签订《南京条约》的耆英。
这间宅子一直流传到了后世,民国初年还是个出了名的京城凶宅。
李谕在铸币厂外的一间小茶铺见到了正在等候的范旭东。
“您就是院士李谕”范旭东问道。
李谕说:“正是,阁下便是范旭东”
范旭东说:“院士先生竟然亲自来见我这个无名小卒。”
李谕说:“现在是无名小卒是因为环境限制,但你该不会一辈子都想当个化验员吧”
范旭东一愣,接着说:“官场的腐朽味太重,我早已萌生退意。”
“这就好办了,”李谕说,“有没有想法做点大事”
“什么大事”范旭东问。
“办民营盐厂,然后进而办碱厂。”李谕说。
范旭东沉思一会儿,说:“国内盐的销售权历来为少数世袭盐商把持,实际上就是官商合伙垄断,分引岸、岗商、票商、包商、指定商等,各有专卖权,据有一方。如果办私营盐厂,将是虎口夺食。”
李谕拿出一袋随便买的盐,说:“盐商卖的都是这种粗盐,纯度连50都不够。如果按照国外标准,喂牲口都不够格。所以洋人才笑话咱们吃盐就是在吃土。”
范旭东叹了口气:“我知道,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破冰哪这么容易。整个盐界利益错综复杂,有盈千累万的寄生虫,早就过惯了舒服日子。如果咱们制造精盐,肯定会触动他们的利益。”
李谕说:“所以现在才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国体巨变,万象更新。国会中有大量新生的力量,绝对可以争取到足够支持。”
范旭东明白这个道理:“如果能拉来高官或者有影响力的人做后盾,倒是有和旧盐商斗一斗的资本。”
李谕说:“你哥哥是教育次长,还有梁启超的鼎力支持。本人虽不才,也算有点小名气,并且能提请一些资金和渠道上的支持。”
范旭东早有一肚热火,李谕一点就着:“那就干!”
李谕说:“至少要争个人民的吃盐自由。”
范旭东说:“我从日本留学回来时,经过塘沽,那里有大量荒废无人用的白花花盐碱地,寸草不生,没有青山,但海水在强烈的日光下,最适宜晒盐,可谓取之不尽,是绝佳的盐厂生产地。”
天津向来盐商聚集。
“看来你其实一直在关注,”李谕说,“等过几年把盐税减免的政策争取过来,盐价降低,就可以继续以盐为原料办其他化工产业。”
范旭东说:“学了这么多年化学,肯定希望派上用场。还有,我就不信我们自己造不出碱。”
这时候的纯碱工艺,就是索尔维的制碱法,原材料为食盐、石灰石以及氨。
所以想搞纯碱,精盐是第一步。
目前整个亚洲,包括日本,都没有自己的工厂可以生产纯碱,全是欧美投资的厂子,——纯碱是个货真价实的“卡脖子”高科技产业。
李谕说:“你给兄长以及梁启超先生致信,他们能争取到很多政客支持,然后便可募集资金大搞一场。”
范旭东站起身:“我现在就去找我哥,这个鸟地方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李谕笑道:“那我们过两天再见。”
——
回家时,李谕正巧路过“状元理发馆”,看到杨小楼在剪发,于是停车进去给他打了声招呼。
“杨老板,剪发很积极嘛!”
“呦,是李兄!”杨小楼说,“上头一直催着剪发,大家伙本来还在犹豫,倒是梨园的孩子们先剪了发,我一看,就跟着剪吧。”
李谕说:“早晚得剪。”
杨小楼说:“我在街上看到有好多当街的剃头匠,甚至连面摊前都立着告示,剪辫者奖肉面一碗。告示下堆着好多剪下来的发辫,然后被人力车一车一车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