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2 / 2)

我快死了 车厘子 1971 字 2023-05-16

我知道自己整个身子贴在车门上的姿势也许很不好看,但面前的大楼里有我的心血。为了这家公司,我做了许多从来不敢想,更不敢做的事。

如今我要放弃了。

前方一如既往堵车,但因为不是高峰期,路况稍好。我仰着头,不经意间,却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真是好久不见。

他瘦了些,脸颊两边凹陷下去,冷风中被吹乱了头发,也顾不得整理。胳膊里夹着包,显得行色匆匆。他身上穿的那件大衣是去年我给他买的,当年的新款。那时他大概就已经有了宋晓,我却不知道,大衣买回来,他很喜欢,不到脏得没法穿就一直裹在身上。大约每个深夜,他都带着我赠予的温暖,到宋晓的住处。

我趴在窗上看着他,直到车子缓缓开动,将站在路口等绿灯的那个身影抛在后面。蒋磊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问:“你在看什么?”

我摇摇头,深深觉得疲惫:“没什么。”

精神不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醒过来时已经到了目的地,蒋磊从后座拿出件大衣甩给我,叫我别冻着。我把大衣纽扣仔细扣好,如今也知道生命宝贵,连冷空气都要躲避。近年来本市人口缓慢增加,老龄化日益严重,城郊有点风水的山头建起大大小小的公墓。我跟蒋磊沿着水泥台阶一路往山顶走,据说某处墓穴风水极佳,能保证人往生极乐。我倒是不惦记极乐不极乐,只是别太逼仄就好。

人还活着,却给自己看墓地,这种晦气事大概只有我做得出。

公墓负责人是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领带系的一丝不苟,见到我们急忙恭维。他大概以为是给家里老人寻墓地,把自己的墓地吹得像市中心高级公寓,只要投资就是一本万利稳赚不赔。大约见我和蒋磊都是神色浅淡,年轻人沉不住气,抛出杀手锏:“一次性付清全款,我们还送全套丧葬礼仪!”

蒋磊没憋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我也哭笑不得,说:“用不着那个。”

“哎老板,这你就不懂了,这人死了的排场才能显出生前的身份。葬礼越是豪华,越说明子孙孝顺生前高贵。我们公司的丧葬礼仪都是比照国际标准,绝对超一流享受!”年轻人越说越带劲,手舞足蹈仿佛恨不得现在就给自己预订一个。

我满头冷汗,说:“这人活着的时候也没过几天好日子,就想死了清净点,用不着排场。再说,我付不起全款。”

年轻人很是不解,毕竟蒋磊是开着他那辆宝马来的,说一个开宝马的买不起一块墓地,谁也不信。我摊摊手,说:“我只付得起首付,月供要一位程先生支付。你们墓地不是也接受按揭?”大约看我表情认真不像涮他,年轻人也将信将疑,试探着又给我推荐了些五星级豪华墓地,都被我拒绝后,也就彻底相信我是穷人一个。至于他怎么看待一旁的蒋磊,那就真不是我能猜度的事了。

墓地选了半山腰靠中间的一个,旁边两个墓都是空的,不过也无妨。又不是买房子,还要担心邻居装修声音过大扰民。大家把棺材盖一盖,整天睡大觉。我站在空墓地边仔仔细细踩位置,算计我躺进去会不会太窄,果然经济适用墓就是逼仄了点。我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蒋磊,人家从口袋里摸出根烟,点上,不理我。

我知道他有点意外,大概早就做好了给我送葬的准备,我却打算叫程先生给我付账单。不过人家有什么义务连我的墓地都包了呢,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肯收留我,已经够我感恩戴德到下辈子。

我又比量几下,抬头问那年轻人:“人躺进去是不是窄了点?”

年轻人瞪圆一双眼睛,说:“先生,放一个骨灰盒进去,不窄。”

你看,我果然是没有死过,没经验,关键时刻忘了自己不是整个人死进去,是烧成灰死进去。

这样一来,小点就小点,本来也用不着太大,一个人住,地方太大慎得慌。我点头定了这个墓地,就要跟年轻人去签合同的时候,蒋磊不抽烟了。

他拦着我,说:“咱弄个好的,钱我出。”

年轻人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得了吧你,我可不要附送的豪华葬礼,我现在就够丢人的了。”我拂开他的手,笑着说,“你帮了我很多了,下辈子当牛做马我都还不清,再给我买个豪华墓地,难道下辈子我要做你的杜蕾斯,帮你管理子子孙孙?”

“秦韵!”他咬牙切齿,“你这张嘴!”

我一笑,示意年轻人前面带路。蒋磊跟上来,几次想劝我,被我的目光挡回去。索性不再管我,一根接一根抽烟,留下一地烟蒂。

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我还记得带上财物,付了首付,叫年轻人给我展示一下骨灰盒。现在的公司都讲究一条龙服务,有墓地自然提供骨灰盒。年轻人把我带到旁边一个屋子里,指着架子上的骨灰盒说:“你看,这都是样品。”

摆在最显眼位置的是一个金灿灿的骨灰盒,

年轻人见我盯着那个目不转睛,忙介绍到这是用马达加斯加进口的大叶紫檀制成,上面镶了24K黄金,如何如何大气华贵,如何如何千年不腐。我现在也大概摸清他的套路,越是极力推荐只怕越是华而不实利润丰厚,况且24K黄金——我又不是暴发户。

最后挑了个黑檀木的,普普通通的花纹,质地很硬,一看就是地震都震不坏的材质。我对着骨灰盒前面放照片的地方发呆半天,想着哪天精神好,要照一张漂亮的照片以后摆进里头。化疗让我大把大把掉头发,说不定哪天就会掉光了。如果照片上是一个光头,那多难看。

回去的路上,蒋磊一言不发。我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下了,自然比他心情好,从他的大衣口袋里摸出一颗糖,也主动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顺着咽喉流进胃里,我笑得自己都没有发觉。

“秦韵!我真不知道你的心是什么做的!”蒋磊生了半天闷气,终于宣告失败,长叹一声。

“瞧你这话说的,肉长的呗。”我向下缩了缩,“其实,早知道我这么快也要死,当年就嘱咐我爸一句,奈何桥上等等我,我们爷俩做个伴。”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现在医学昌明,你不要太悲观。”

我只是笑,不回答。

这不是悲不悲观的问题,病入膏肓,总要有这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