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安然去市机械厂找吕和平的时候,其实就想去“看看”刘美芬的,但因为忙着跟踪吕和平,当天没去成,后来安然又去了两次,结果却都没看见她,等再去的时候就听说她搬走了。
这就是一条自己“养”着的毒蛇,安然虽然啥也没开始做,但她就是知道她的动向,她的一切。譬如,出狱后她过得很不顺,婆家不要他,智障儿子带头把她赶出家门,就连当初掉包失败的女儿,现在叫刘雨花的,据说也不待见她,反倒跟新进门的继母亲热得很。
那新继母听说也不赖,是刘家附近一个生产队的生产队大队长的闺女,娘家还有俩哥哥是在公社和县里,还真是刘美芬动不了的人物。
这不就是众叛亲离吗?刘美芬也不是能被这么点挫折打倒的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离家,来阳城讨生活。先是租住在机械厂附近的枣子巷里,后来搬到市拖拉机厂,这三个月都住在市拖拉机厂的家属区。
她一农村妇女,怎么就能住到拖拉机厂家属区呢?安然知道,那是因为她在监狱里的时候认识的一个狱友,狱友曾经是市拖拉机厂的家属,因为犯了点事进去,也跟拖拉机厂工人的丈夫离婚了,现在出狱后离婚不离家,住还是住一起的。
刘美芬无处可去,婆家不要,娘家不认,最后腆着脸求到狱友这里来,不就有了个落脚之处了吗?
安然看着她白白的尚有两分姿色的脸庞,不得不说,虽然五官不怎么样,但在阳城这样的地方,只要皮肤白,就能胜过很多同龄人了。要是再会打扮一下,爱干净一点,走路上都是会让人多看两眼的。
而刘美芬就是这样的人,虽然蹲在一棵大柳树下卖东西,劳改还是受了点苦的,看起来比上辈子见面的时候瘦多了,一米六五的人顶多九十斤。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她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一条藏蓝色的工装裤,两根细细的麻花辫垂在耳后,仿佛一朵随风招展的梨花,惹得好几个倒爷都在打量她。
她也乐得享受这样的“待遇”,时不时跟人温声细语几句,眉眼含笑,好一朵既苦涩又坚强的白梨花。
她跟前的箩筐里,是一筐黄橙橙的成年头大小的水果,有点点臭,问是啥怎么卖的人很多,可买的人却一个也没有。
安然也没必要再躲了,径直走过去,直接问这是啥,怎么个卖法。
刘美芬听见清脆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觉着这个小女同志漂亮得不像话,像一株带刺的玫瑰,红的鲜艳,绿的生机,脸上还有那种幸福妇女才有的红晕……关键是,这个女人她还记得,当初为了找一个能换回家的健康孩子,她找了好几个,这个安然生的孩子就是最合适的。
如果成了,现在刘家享福的就是她,她不仅不会坐牢,更不会成为丧家之犬!而且看样子这安然现在是个干部,那她的亲生女儿也不算吃苦,说不定已经过上了好日子,以后她再笼络一下,说不定还是跟她这亲妈更亲……或许,连安然的家业,她也可以笼络过来。
可惜啊,阴差阳错抱错了孩子,抱成一个公安家的孩子,不然她也不至于坐了五年牢,还失去了原本幸福的家庭。
所以,刘美芬是恨安然的,不仅恨她,也恨严厉安和胡文静,当初要不是他们追上去,要不是他们咬住不放一定要给她惩罚,她就只是把孩子“抱出去”一会儿,远不至于坐五年牢。
安然表面很平淡的看着她框里的东西,其实却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心道:你他妈还有脸恨我?恨我啥?恨我没傻乎乎的把孩子送去检查被你们掉包?恨我没乖乖把孩子放床上等着你们来偷?这辈子不亲手弄死你,算我安然白活一场。
但她现在的城府,已经不是上辈子了,她只是笑着问:“你认识我吗?”不然你盯着老娘看个锤子哦。
刘美芬收回失态,不好意思的笑笑:“没,没,我就是觉着妹妹你看着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是吗?我倒是第一次见你,你最近新来的吧?”安然当然知道她是在试探,装没见过,谁还不会啊。
刘美芬一听,不认识她啊,更加确定当年她的事情没败露,虽然第一目标是她的女儿,但这种对方不知道的感觉还挺爽的,她有一种“先知”的优越感,她可以像一条毒蛇一样躲在暗处,一明一暗,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狠狠咬上一口,死死地用毒牙撕下一块肉来,那感觉得多美呢?
她光想想,心里就乐开了花。
安然把她的喜色尽收眼底,面上还是很好奇的问:“这是什么东西呀?能吃吗?”
“芒果,南方来的水果,可好吃呐!妹子你要的话就六块钱全拿去吧。”贵是贵了点,但阳城没这种水果,卖的就是一个新奇。
安然拿起一个闻了闻,皱着鼻子说:“这是啥味道哟,咋有点臭呢?真能吃?”
“真能,不臭,你闻习惯就不臭了。”刘美芬很想把这堆臭东西卖给她,看得出来这个安然生活条件优越,手里肯定不缺钱。
当然,她嘴上说不臭,可实际都屏着呼吸呢,要不是实在没钱了,她至于来卖这堆臭东西吗?真是臭得她人都快昏过去了。
安然嫌弃道:“就这样还卖六块钱?太贵了吧,能不能吃还不知道呢。”
“能吃,真能吃,很甜的,不行就五块钱一筐吧,我这儿满满一筐,后头还有一筐呢,一共算你十块钱怎么样?”
安然看了看,芒果是真的好,黄橙橙的,熟得透透的,有个别已经有黑点黑块了,再多放几天就要坏了。两筐加一起,至少得有三十斤吧,相当于三角钱一斤,其实不算贵。
毕竟,这可是芒果啊,阳城人听过见过却没吃过的大名鼎鼎的芒果啊!
但安然不会愿意在她身上多花一分钱,冷静道:“一共六块钱,卖我就挑走,不卖就算。”
刘美芬没控制好表情,已经瞪了一下,又立马垂下眼睑,“行,六块就六块。”总比卖不出去强,再这么放着,没几天就坏了,到时候她连一分也得不到。
安然看她这样子,以后还会常来这附近卖东西的,也就不啰嗦,猪要养肥再宰。
挑着一担黄橙橙的大芒果,刚进大院,银花几个妇女就“哎哟”叫起来,“小安你这担的啥哟?”
“听说是芒果,我也没见过。”假的。
安然放下担子,挑出一个好的大的,用她们削水果的小刀削开,还没切成小块呢,有几个妇女已经捂着鼻子躲开了,“哎哟你这啥,咋这么臭呢?”
在不喜欢芒果味的人鼻子里,这就是仅次于榴莲的臭了吧。安然上辈子就非常喜欢吃芒果,简直是芒果狂魔,可惜宋虹晓不仅嫌臭还过敏,她从来不敢让这种水果出现在家里,早知道是白眼狼,她就应该敞开肚皮吃,老娘的房子里,老娘自个儿挣的钱,你爱吃不吃,不吃滚出老娘家门!
这一次,她要敞开肚皮满足自己一次,好好弥补一下。
几个妇女最近在忙着做枣糕,她们做的枣糕料足味儿正,巴掌大一块漂亮的油纸包起来,味道好,卖相也好,几乎是供不应求,还没出锅呢,就已经让百货公司和各大厂食堂工会预定了,拿去当福利发给职工,既实惠又体面。
毕竟,这个年代物质生活还是匮乏,一个罐头东家送西家,西家又送王家,王家送李家……过不久,七弯八拐又能回到东家手里,很大概率已经过期了。但送枣糕不一样啊,都是现吃的,能久放的糕点价格也比罐头便宜,很少会出现舍不得吃得留着走亲戚用的。
宝英顺手塞了两块枣糕给安然,冲她眨眨眼,安然本来是不占这种小便宜的,只能笑笑收下走了。家里,兄妹俩正在院里乖乖写作业,黑花趴在妹妹脚面前,下巴托在前爪上,舌头长长的伸着,喘啊喘的。
安然把枣糕一人给他们分了一块,让洗洗手来吃,作业待会儿再写。
“妈妈这是啥?咋一股汽油味?”铁蛋看见那黄橙橙的芒果,捏着鼻子很嫌弃。
“你猜猜看呗。”
小猫蛋一看,眼熟啊,“这是芒果,我在酱油姐姐家看见过的,照片里,哥哥你也看见了你忘记了吗?”
铁蛋想了想,“芒果?是贺阿姨她们厂的芒果吗?”瞬间,鼻子也不捂了。
六八年的时候,有一国外交使者来咱们国家,给咱们主席送了几个芒果,在京市的芒果那可是真稀罕啊,贺林华作为劳模上京,不仅跟主席握上了手,还得到一枚代表和平、富饶的芒果。她没吃过,也不敢擅自吃,一路闻着芒果香,给带回了木材加工厂,可加工厂也不敢吃啊,再放干脆就坏了,可惜死了都,正巧有人画过那枚芒果,就提议干脆做成模型,以后供全厂工人欣赏。
于是,木材加工厂现在就有一颗模型芒果,而贺林华作为得到芒果奖励的劳模,是照过相的。
刚好两个蛋去廖星月家就见过那张挂在最高处最显眼处的照片,小猫蛋直接拿起一个,也不洗,更不知道要削皮,直接啃上了。
安然本来还想说先给他们稍稍吃一点试试,看会不会过敏的,人兄妹俩才不管,别说过敏就是过刀子也得吃。
安然:“……”
不过,人类对吃的总是能无师自通,他们啃了几口发现皮不能吃,就用刀子削了皮,抱着里头的果肉就啃,又香又甜,汁水饱满,“妈妈好吃。”
“真好吃!真不愧是芒果。”
安然被逗笑了,什么“真不愧是芒果”,这两个字很有名吗?
“妈妈你不知道,上次贺阿姨跟我们说,说加工厂的叔叔阿姨们,非常非常喜欢芒果呢。”小猫蛋啃得一张脸都是黄橙橙的,一咧嘴,小牙缝里还挂着几根芒果纤维。
小姑娘最近开始换牙了,一张嘴有好几个缺着的地方,说话也有一点点漏风,她跟其他小朋友一样,都不爱笑了。笑也是抿着嘴,不好意思露出老太太一样的口齿。
安然也不帮忙擦,反正吃这种水果,想要爽就斯文不了,衣服脏也脏了,就让他们吃个痛快吧。
“妈咱们市还有芒果牌香烟呢,就是贺阿姨他们投票选的名字。”
原来,在阳城市,这个年代的“芒果”跟“熊猫”一样有名,简直就是一张人人都爱的名片。可惜,虽然知道有名,可真正见过或者吃过芒果的人却不多,不然品相这么好的果子,又怎么会卖不出去呢?
“妈你咋不吃呢?”铁蛋又啃了一个,打个香喷喷的芒果嗝,“你也觉着闻着像屎吗?刚开始是有点屎臭味,但吃着没有哦。”
安然:“……”这孩子,一天屎尿屁说些什么呀,她明明想痛快吃两个的,忽然就有点不是很想了,皮带也不想送他了。
一会儿,宋致远回来,看见芒果眼睛一亮,他也喜欢!而且是许多年,至少有十几年没吃过了,啥也不说,一口气先吃俩。
晚上一看,芒果还剩不少呢,大家吃的时候都很自觉的捡着有黑块的吃,剩下的估计还能再放几天,要还吃不完的话,安然就打算做成果酱或者芒果干,想想吧,到了冬天,泡上一杯花茶躺在躺椅上晒太阳,再嚼两片芒果干,那也是极爽的。
找人买到了“雨伞”,宋致远肯定要尽情欢快的,安然却心事重重,照例是他“埋头苦干”半天,她无动于衷。
“怎么,有心事?”真是有点挫败,他喘口粗气,躺平问。
安然闭着眼,深呼吸一口,“你不是问我在我的梦里,咱们猫蛋怎么了吗?”
宋致远倏地张开眼睛,“你说。”
安然再次深呼吸一口,“事情还得从我生孩子第二天说起,在梦里,我们的孩子被人换走,换来的是一个别人的病孩子,她只有一颗肾,从小疾病缠身,而我们也离婚了,我独自抚养……”
她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得就像在说别人的事。可鬼知道,在被气死又被困的二十多年里,她是怎么恨得牙痒痒,怎么恨不得生吃她们的肉,刚重生回来又是怎样的怨气冲天。可现在不一样了,她不得不承认,猫猫治愈了她,让她爱上这个温暖的小家,让她觉着人间值得,她现在已经很不容易发火,也很不容易说要弄死谁了。
宋致远却知道,她的内心一定是在滴血的,因为他没有亲身体验过他也气得气血直冲天灵盖,不敢想象自己捧在手心的猫猫居然……居然……他都不敢说那几句话。
那对一个拥有过人天赋的女孩,是毁灭性的打击,毁灭后还被踩在脚底碾了一辈子的侮辱、伤害。
他“嘭”一拳头捶在床上,“偷孩子的是谁?”
“刘美芬。”
宋致远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眼睛血红,“她现在哪里?”
安然闭着眼睛,生怕自己眼泪流下来,那种痛苦和仇恨,是刻在骨子里的,“你别管这个,等弄死她的时候我会让你看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