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回去了(1 / 2)

长明峰冰冷孤寂。

一个人的时候,彻骨的寒意好似无处不在,侵入骨髓。

慕枝迷迷糊糊地躺在小榻上,蜷缩成了一团,紧紧地抱住了自己。他双目紧闭,脸颊上闪烁着一道道金红的纹路。

慕枝又痛又冷,颤抖着呢喃道:“仙尊,我好痛……”

就算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受了这么多的伤害,他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去寻找顾陵云。

可是顾陵云并不在这里。

长明峰上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慕枝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心中绝望,忍不住低低啜泣了一声,将自己搂得更紧一些。

在冷意褪去后,涌上来的是一股炽热的感觉。

慕枝刚从冰天雪地中脱离,又立刻置身于岩浆之中。

炽热的火舌如同浪潮一般,从四面八方涌而来,让人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燃烧成一捧灰烬。

慕枝实在是痛极了,好想就这样晕过去,彻底失去意识也好。可却偏偏在这痛苦折磨中,他还留存着清醒的意识。

在这痛苦中,一切的感知都被无限延长。可能过了一瞬间,也可能过了一个时辰,就在即将到达临界线的时候,慕枝的身体一轻,一抹金红色的神魂缓缓飘出。以一种俯视的视角,将长明峰中出现的一切景象都收入眼中。

他看见梧桐树茁壮成长,树枝摇曳,沙沙作响,充满了欢欣。

他看见精心制作的鸟巢被人践踏在脚下,被鄙夷地踢到了一边,沦为了无人问津的垃圾。

他看见了仙鹤叔叔重新化作了一颗洁白晶莹的鸟蛋,在其中缓慢恢复着。

他还看见了……陆山月。

慕枝实在是害怕了陆山月,想要掉头就跑,可偏不随人愿,他不受控制一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前牵引着靠了过去。

陆山月正端坐在了六角凉亭中,手持着白瓷茶盏,慢悠悠地品着茶。

茶香四溢,雾气升腾。

许是没有外人在,陆山月懒得再装作柔弱无辜的模样,显现出了真面目。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畅快,忍不住笑了起来:“慕枝啊慕枝,没想到你千里迢迢来到长明峰,一片痴心,倒是全部成就我了。”

“取了你的内丹之后,我就可以治好这一身顽疾,再也不用如此殚精竭虑的谋划了。”

慕枝怔了一下。

内丹?

是他的内丹吗?

慕枝本来是害怕的,但听见陆山月提及他,就想要了解得更清楚一些,于是忍住了害怕,朝着六角凉亭靠近了过去。

一阵温柔的春风缓缓吹拂而过。

池塘里,荷花低头、锦鲤游荡。

陆山月并没有察觉到异样,许是目的即将达成,他的心情好极了,撩起了耳边的一缕碎发,低声吟起了诗:“春归花不落,风静月长明。”

慕枝也喃喃道:“不落……长明……”

他不懂诗歌,但觉得,这一定是一首很好的诗。

诗中暗含了陆山月的不落峰,以及顾陵云的长明峰。

原来就连一座小小的山峰,都暗藏着他不知道的玄机。

慕枝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外人,什么都不知道,仗着满腔喜欢硬生生地插-入了他们师兄弟的中间,结果也没有讨到好,还被人嫌弃厌恶。

陆山月放下了茶盏,发出了“叮”得一声。光影交错间,他的神色阴暗:“都是我的身体不争气,经受不住师兄的剑意,若非如此,就合该是我与师兄在一起。哪里轮得到一只小畜生?——若不是与我有几份相似,这慕枝也进不了师兄的眼。”

“不过,现在也来得及。”

这话……是什么意思?

慕枝怔怔地看着陆山月,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怎么也转不过弯来。

像吗?

陆山月无疑是生的好看的,但凡好看之人,都是有相同之处的。

慕枝突然发觉两人的眉眼间有些相似,但一个精致,一个天真,若不仔细看,还真的发现不了。

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吗?

大概是受到了刺激,他的神魂轻轻荡漾了起来,被迫转换了视角。视线逐渐远离了陆山月,复又落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那是……顾陵云。

顾陵云的侧影冷淡,笔直地立于悬崖边上,远远看去,就犹如一座千年不化的冰雕。

先下他微微垂首,似在思索着什么。

在不远处,还站着一个陌生的绿衣人。

绿衣人身上带着淡淡的草药清香,肩膀上还挎着一个药箱,显然是一名治病医人的医修。

两人正在交谈。

因为刚才陆山月所说的那一番云里雾里的话,慕枝突然迫切想要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心念一动,靠近了过去,停留在了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

顾陵云一手背在身后,眺望着远方,问道:“我说的事,如何?”

医修一脸苦像,为难地说:“长明仙尊,你这事情实在是棘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啊!”

一阵冷风吹过。

顾陵云微微眯起了眼睛,语气淡漠:“你只要告诉我——能还是不能?”

医修经过了一番挣扎,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当然是能的,不就取个内丹,简单的。只是这涅槃之法,古往今来从未有人做过……”他努力地想要制止顾陵云的想法,列举了一系列失败的可能,最后来了一句,“要不,还是算了?”

顾陵云不为所动,像是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若是真的取了内丹,可会有什么遗症?”

医修揉了揉脸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碎碎念道:“遗症?都取了内丹了,您说呢?肯定是要重伤一段时日,不过……好好养着,或许可以安然无恙。”

也只是或许。

要是真的挖了内丹,又怎么可能真的恢复如初?

顾陵云神情不变,颔首:“知道了。”他顿了顿,再次确定道,“这个涅槃之法,是否真的能起到效用?”

医修艰难地点了点头。

医修出身百草谷,是新一辈的佼佼者,医术难出其右。

当初,顾陵云也是许下一个承诺,方才将这位医修从百草谷请了出来,给陆山月调养身体。

医修照顾陆山月这么多年,是最了解他的情况不过的了。不得不说,若不是陆山月有个好爹好师兄,怕是现在骨灰都已经凉了。

就算是用了凤凰血、龙珠草、星石等等灵药,也不过是让陆山月苟延残喘。

时间久了,这些灵药的药效不明显,等待陆山月的也只是一个“死”字。

而现在这个涅槃的秘法听起来荒唐了一些,但也是有所依据,根据古籍记载,用涅槃之法重塑身躯,也不失为一个方法。

可这涅槃不是这么简单,要先有凤凰血,然后再是一枚凤凰后裔的内丹。

凤凰血是有了。

可这内丹……要从活人身上取来。

医修一向宅心仁厚,有些不忍,再次开口问道:“您真的要用他的内丹给陆山月治病?”

妖族的内丹是何其的重要?被取走了,就算后面用灵丹妙药再生出一个,也是截然不同了。

取走妖族的内丹,说得轻巧,等同于是断了修行的后路,几乎是不可能飞升的了。

医修将利弊仔细说清楚了,以免顾陵云日后后悔。

毕竟内丹挖了,总不能再塞回去。

医修一片好心,顾陵云却不想再听,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我已知了,不必再说了。”

医修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憋出了一句:“这值得吗?”

顾陵云没有再说话,只是眉眼冷峻。

值得吗?

也不是值不值得问题,不过是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陆山月若是没有这颗内丹,会死。

而若是取走慕枝的内丹,或许他会痛苦一段时间,可日后用灵丹妙药也足以弥补这损伤了。

至于取走内丹后的损害,无非就是不能修炼,断了长生路。

这是小问题,慕枝一向贪玩,又不喜修炼,应当是无妨的。再说了,到时慕枝要与他结为道侣,在举行结契大典昭告天地以后,两人的气运便相连一起,更不用苦苦修炼了。

日后他修成大道,飞升而去,自然会带上慕枝。

而慕枝只要乖巧地待在长明峰就是了。

顾陵云已然打定了注意:“按照我说得做便是。”

一切的准备都已经被安排好了。

只是顾陵云漏了一点,没有去问慕枝的意愿。也或许,在他心中,慕枝愿不愿意都不重要。

医修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陆山月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他虽一心给陆山月治病,但也听说过外面的风言风语。

这小鸟妖,千里迢迢从梧桐乡过来,可是一心要与长明仙尊结为道侣的,现在又要挖了他的内丹去救陆山月……其中关系错综复杂,实在是让人怎么也想也想不明白。

说顾陵云不喜欢小鸟妖吧,那为什么要和他结为道侣?

若说顾陵云喜欢小鸟妖吧……医修扪心自问,要让他伤害喜欢的人,肯定是做不到地。

医修想不明白。

顾陵云的目光一凝。

在他的心中,陆山月可能没这么重要,只是为了昔日的誓言,才处处护着罢了。

现在陆山月要死,他只能尽力去救。

而慕枝……慕枝这么乖巧听话,肯定是会同意的。

顾陵云的思绪一动,并不想在外人面前解释太多,只扔下了一句:“是。”

声音很快就飘散在了冷风中。

慕枝在听到这个回答后,小脑袋猛地“嗡”了一下,双耳轰鸣,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让他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金红色的神魂随之消散,化作了一道流光,重新归于身体之中。

好难受……

这不是身体上的难受,而是心理上的,好像心口被剜去了一片血肉,又被生生地撒上盐,痛彻心扉。

慕枝知道,自己现在应该逃避这一切,可是他没有,反而硬生生地逼着自己去面对。

自从来到长明峰来,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闪过眼前。

所有人都说,顾陵云是为了凤凰血才与他结为道侣的。

以前他不信,傻傻得觉得不是这样的,仙尊是喜欢他的。

可现在看来,是他傻得过头了。

他怎么可能比得上陆山月?

他不如陆山月。

对于所有人来说,陆山月就像是皎洁的月光、精致的玉器,是要好好呵护关心的。

而他不过只是一只小鸟,活该被人讨厌,被人践踏,被人……欺辱。

都是他活该。

这是他自己选的。

喜欢上仙尊。

离开梧桐乡来到长明峰……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他怪不了谁,只能怪自己太愚蠢了。

慕枝想要哭,但他的眼泪早就在之前流光了,眼睫颤抖,竟连一滴泪都没有落下来。

“原来是这样的。”他的目光空洞,望着虚空中的一点,喃喃道,“是这样的啊。”

慕枝彻底醒悟了过来。

当初在离开梧桐乡的时候,妖王曾经问他会不会后悔。

当时他年少无知、天真纯粹,连犹豫都没有,就脆生生地说出了一句不会后悔。

可来到长明峰以来,慕枝什么也没做,只是单纯地爱慕仙尊。想为仙尊唱歌、跳求偶舞、筑漂漂亮亮的巢。

可却被人害得的嗓子哑了,羽毛变得暗淡了,精心筑好的巢被人拆了。失去了一切,就连内丹,就要被取走给陆山月治病。

现在想来,爱慕仙尊,就是他的原罪。

慕枝恍惚地站了起来,赤脚站在了地上:“我后悔了。”

“我想要回梧桐乡了。”

慕枝的身体虚弱,神情恍惚,走得摇摇晃晃,随时都要倒在地上一般。可他的脚步出乎意外地坚定,一步一步,朝着外面走去。

年少无知的情感来得炽热鲜明,就差奉献出自己的一切,来讨好喜欢的人。

可这样的爱太过于盲目无知,也太过不公平,注定得不到一个结果。

长明峰上还留着顾陵云布置的屏障,慕枝不管不顾地走过去。可意外的是,屏障并没有起到作用。

慕枝的脸颊上闪烁着金红的纹路,凭空燃烧起了一簇火焰,将一切的桎梏都焚化至净。

他走了出去。

现在已经是春日了。

可长明峰上依旧是冷的,地上覆盖着一层薄霜,鲜少见到一点绿意。

慕枝丝毫不觉,赤着脚踩上了土地。

火在燃烧。

他的眼前冒出了一片金红,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只依靠着本能,毫无阻碍地走向了顾陵云所在的地方。

他要回家。

去哪里都好,他不要留在长明峰了。

让不想当仙尊的笼中雀了。

他是快乐自由的慕枝。

医修走后,顾陵云一人在悬崖边上驻足了许久。

他望着天际的流云,隐隐生出了一些犹豫。

可这犹豫还没变得鲜明起来,视线中就冒出了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影。

慕枝正朝着这边走过来。

悬崖的风声凌冽。

慕枝实在是太瘦了,衣服挂在了他的身上,空荡荡的,像是一阵风就要被吹走了。

他微微抬起手臂,衣袖就像是一对张开的翅膀,振翅欲飞。

顾陵云侧过身,遥遥问道:“慕枝,你怎么出来了?”

慕枝置若罔闻,只是仰起小脸,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

顾陵云分明就站在他的面前,可是为什么觉得这么遥远?

好似云雾缥缈,环绕身侧,却怎么也抓不入掌心。

慕枝突然想起了当年在梧桐乡,与顾陵云的初见。

那时桃花蘸水,燕子闹春。

慕枝无忧无虑地趴在梧桐枝头,凑过去和一旁的雨燕说悄悄话:“你看,那个人长得可真好看呀。”

雨燕歪着小脑袋,用黑豆般的小眼睛望了过去。

只见远处缓缓走来一道身影。

那人白衣玉冠,端得是容色无双。眉是远山,鼻梁是峻岭,唯独有一处不好,那就是唇角冷硬,是薄情之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