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尧臣坐在地板上,一张张地翻照片。
相册里照片数量并不算多,一共一百一十二张。
从前一年三四月份开始,有他裹个薄被只搭着肚皮在床上睡相堪忧的,也有衣帽间被他祸祸成垃圾堆的。
——几张直播间的截图,截得非常丑,要么鼻孔朝天,要么闭眼咧嘴。
——黑黢黢的房间,一盏黄豆似的小灯,他缩在枕头和棉被间,是和顾玉琢双双倒在马桶上那次。
——慈善晚宴,他几乎就是个虚影,在一颗颗后脑勺里,露了半张脸。
——片场外,镜头越过人群捕捉到他,提剑的样子,竟有几分落拓侠客的意味。
——热闹的小吃街,没有特定的人,只有一层层的灯火和摩肩接踵的游客。
翻着翻着,许尧臣就翻不动了。
屏幕让泪珠弄花了,也是一张哭脸,并不比他本人体面。
机场、成锦一中、粥一样的奶茶……老街区、馄饨店,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厉扬沿着他的脚步去重新丈量了他们错过的时光。
许尧臣意识到自己是愚蠢的。
他总认为“方程”珠玉在前,他如今只是一个残次品,而厉扬全因为他是“他”才不能舍弃。他把自己的割舍当骨子里的傲,不肯屈就一份并不纯粹的感情。焉知那“傲”的后面不是懦弱、胆怯,甚至卑劣。
哪怕厉扬暗示过、剖白过,用行动表明过,他也不敢去假设,厉扬要的只是他,他这个活生生的人。
许尧臣嗓子眼堵着,生疼,眼泪往外冒,很不爷们,可控制不住,它就是要奔出来。
厉扬的视频是这时候打过来的。
接通,他面前亮出了一双兔子眼,湿漉漉、惨兮兮。
狗皇帝乐不可支,逗他:“怎么,大年三十掉金豆子来年能发大财?”
许尧臣抹一把眼窝里的水,将那旧手机举起来,“这什么?”
“手机呗,我在缅甸被炸飞,连累它摔坏了。”厉扬道,“索吞说,他下来捞我时候发现我手里死攥着这手机,还以为里面藏了什么惊天秘密。”
这话一出,许尧臣眼泪又刷一下涌出来了。他觉得丢人,把手机扔地上,对着天花板,“你才不是被炸飞,你是英雄救美没成,掉下去变了狗熊。”
“哎呦,瞧你这小气鬼。”厉扬也没哄,就问,“要是你,你不救?”
他一下把话题扯偏,气得许尧臣干脆把视频挂了,连天花板也不给看。
厉扬又拨过来,许尧臣不接,拍拍屁股起来准备去厨房,走到一半,却想起旧手机还在手里握着。于是跑到亮光下,翻来覆去地看那机身上的累累痕迹。
有深有浅的痕迹缠在金属外壳上,拦腰甚至凹进去了一小块。
许尧臣后怕起来——
也许只是差一点,差那么一点,他就失去厉扬了。
思念突然疯长,顺着骨血,攀住了每一寸呼吸。可他又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破土而出的情感,像是早已习惯的某种节奏突然走岔了,飚出来不和谐的音符,却又诡异地美妙。
视频通话请求断了,许尧臣看一眼陷入安静的手机,对他道:你怎么这么没坚持,断了就不打了?
发完,他揣着手机跑厨房去扒拉下午买回来的外卖和零食,打算热热。
手机又叮咚叮咚响起来。
接通了,首先出现的不是厉扬的脸,而是一只红包。
许尧臣手里端着豆角玉米烧排骨,脸凑得很近,镜头的畸变让他看上去像是某种小动物。
“干什么你,跟我炫耀压岁钱?幼稚。”
“不是我的,爸妈给你的。”厉扬从红包后露出小半张脸,“我也有一个,没你的厚。”
许尧臣手足无措起来,端着排骨原地转了小半圈,“那、那我给叔叔阿姨拜个年吧。”
“他们看春晚呐,你个小财迷。”厉扬说,“有红包才想起来拜年——不用了,下次当面跟他们说。要热菜吗?那你把我放中岛上,我看着点儿,免得你把厨房给我点了。”
许尧臣于是把手机竖起来往后推推,靠在阿姨装豆子的玻璃罐上,让自己在屏幕里没了脑袋,只剩脖子以下走来走去。
厉扬在那边似乎也忙着什么,时不时看他一眼,提醒他火小一些,水别加那么多,用烤箱别把自己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