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这位沈姑娘阮筝先前在席面上已是打过招呼了。知道她是尚宝寺少卿的长女,闺名叫做碧君。
当时两人同席而做,沈姑娘突然柔声提醒她:“阮姑娘若是平日里脾胃不适,这黄豆酥还是少食为好。”
阮筝当时便很惊奇,一来好奇她从何处看出自己胃时有不适,二来也好奇她怎么懂这食物与脾胃相克之理。
沈姑娘便笑着解释了一句:“我外祖家从前是开药堂的,我儿时常去玩耍,是以懂得一些皮毛而已。”
她虽这般自谦但阮筝还是看得出来,这位沈姑娘神态落落大方,说起医理来条理分明,显然于此道颇为精通,绝不只是略识皮毛而已。当下便觉得颇为投缘地与她聊了几句。
眼下又在此处碰上,阮筝自是热情上前,拉过沈碧君的手便将她带进屋内,嘴里已是沈姐姐长沈姐姐短地叫了起来。
她还特意把沈碧君介绍给了阮茱:“沈姑娘方才还教我少食黄豆酥,二妹妹你若是身上有什么不适也可问问她,她于医理当真精通得很呢。”
阮茱这会儿哪有空管什么医理不医理的,在看到沈碧君这个外人后,她的内心便犹如钻出了一大堆蚂蚁,正咬得她浑身上下都疼呢。
原本想好的偷龙转凤招式这会儿便不好使了,当着沈碧君的面,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阮筝替自己作画的。
可如此一来她又该怎么向陆老太太交待,还有外头那些等着她一鸣惊人的闺秀们,也是颇为难应付。
阮茱这些年行走于京城女眷圈子,靠的就是一手书画绝技。说起来背地里记恨她盼着她出丑的人不在少数。她曾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在背地里嘲笑她姿色平平却心有不甘,总想以才情博名声。
今日这些人也来了,若是她无缘无故画不出一幅好画来,回头还不知要被人如何耻笑。
想到这里阮茱的脸色涮得便白了。
沈碧君见状便关心道:“阮二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妹妹向来如此,沈姐姐不必担心。”
阮筝说着亲热地扶起阮茱的胳膊,将她扶到了椅子边坐下:“且坐一会儿喝口茶便会好的。一会儿咱们一起作画如何?”
沈碧君赧然一笑:“我书画皆寻常,今日的彩头必是没有我的份的,但二姑娘的画惊才绝艳我曾有所耳闻,今日能一开眼界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这一顶高帽子戴下来,阮茱的脸色便更难看了。好在她还有几分急智,听到姐姐的话后便点头道:“是啊,不如咱们先喝杯茶。”
说完她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唤了在外头守着的小丫鬟,请她为她们布置一套茶艺来,又冲沈碧君道:“我虽头次见沈姐姐,却只觉得一见如故,一会儿定要请沈姐姐喝一杯我亲手泡的茶。”
阮筝看着她突然转变的态度,便意识这其中一定有鬼。只是她也好奇阮茱会做些什么,便没有阻止她,带着笑意默默地看着她忙东忙西。
丫鬟得了令后很快便搬了整套的茶具过来,还要说留下来侍候,却被阮茱笑着拒绝了。她坚持要自己亲自泡茶招待沈碧君,连阮筝都不让插手帮忙。
“两位姐姐坐着就好,剩下的我来就行。”
阮茱在家里也曾学过茶艺,这会儿做起来也颇为像模像样。阮筝便拉着沈碧君在旁边坐下,一边同她说闲话一边盯着阮茱泡茶的两只手。
看着看着她便大约猜出妹妹今天是要做什么了。那丫鬟拿来的茶是普洱,这会儿壶中装着的便是刚煮沸的水。这水哪怕听滴一滴到手背上都是烫得很呢,她这个妹妹对自己倒也下得去手。
果真人是被逼出来的,这么短的时间内她便想到自我解救之法了。阮筝都有点佩服起这个二妹妹来。可就这么让她如了愿总觉得有点不称心,阮筝开始在心里盘算起了破解之法。
正琢磨着,就见阮茱伸手拿起茶壶便要做戏,就在这时沈碧君似乎看出不妥,惊呼一声“小心”便直接出手去替阮茱挡泼出来的热水。阮筝反应也快,立马就伸手去拉她,结果手来不及缩回去,和沈碧君两人同时被那一壶泡茶的沸水泼了个正着。
屋内三个姑娘同时发出了惊叫声,伴随着茶壶落地的破碎声,守在外头的小丫鬟们吓了一跳,赶紧冲了进来。
但此刻为时已晚,富平侯家和尚宝寺少卿家的两位大小姐同时被烫伤了手,而始作俑者富平侯家的二小姐竟然两眼一翻,吓得直接晕了过去。
书房内顿时乱作一团。
风波堂内此刻只剩下了陆嘉元和封瀛两人,恭亲王做完诗后便去了前厅与人喝酒作乐去了。
陆嘉元便劝封瀛:“你好歹也到前头去露个脸,来都来了,窝在此处做什么。又不是那等不能见人的大姑娘,出去跟人喝两杯不更快活?”
封瀛瞟他一眼:“你确定那些人盼着跟我喝一杯?”
“呃……”陆嘉元一时语塞。也是,封瀛这么大的一尊佛确实不适合出现在前厅,有几个人受得了他这千年老寒冰的凉意。只怕他一出现在席面上,得生生冻死几个。
“算了,你还是与我在这儿喝几杯吧。”陆嘉元说着便要吩咐人上酒,却被封瀛拦住。
后者问他:“人可安排进去了?”
陆嘉元神情一凛,随即又笑了:“你是说沈碧君?那是自然。我让我祖母出面,以她身子不好为由安排与富平侯府两位姑娘待一间屋子了。不过我有些不明白,你这么安排是为了什么?”
封瀛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那日阮筝当着他的面絮叨了半天,说的全是这些年在家中受的委屈。其中最令他印象深刻的便是她常年为妹妹代笔作画之事。
富平侯府有一位擅长丹青的小姐,这事儿封瀛也听人提过一耳朵,只是当时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对他来说那一家不记起便罢,若当真细细追究起来,那位飞扬跋扈横行霸道的长公主,跟他是颇有一点恩怨的。
只是他如今还不想计较,所以也懒得理她家的事情。直至最近碰上了阮筝,才算对这一家多了几分了解。
果真如他所料的那样,高门大户内里颇多腌臜之事,这种用长女的画为次女博名声的事儿,倒确实像那一位能做出来的。
毕竟一个是她亲生,另一个只怕在她眼里就是野种。
所以他今日特意拉了恭亲王来,让他做诗是第一步,拿去后院让人品评是第二步,给出彩头逼人作画是第三步。而把沈碧君塞进去便是最后一步。
陆嘉元见他蹙眉沉思好半天都不言语,脑中突然蹦出个骇人的念头:“今日外面日头毒,沈家妹妹的身体确实不宜久晒,你这也算是在照顾沈家妹妹。只是你这么做,难不成竟也有了那样的心思?”
一想到封瀛有可能钟情于沈碧君,陆嘉元便是一个头两个大。怎么偏偏是沈家女呢,换了今日后院任何一个其他女子他都没意见。
“你哪怕钟情于我妹妹呢?”
封瀛一副看傻子的表情不屑与他废话,搞得陆嘉元愈加崩溃:“你这什么表情,我妹妹也没那么不堪吧。”
封瀛见他越想越歪,只得开口:“我对舍妹没有想法,对沈姑娘亦没有。”
“那、那你为何……哦,你是看在长墨的面子上才这般关照她是吧。”陆嘉元长出一口气,“也是,朋友妻不可欺。长墨对沈家妹妹的心思咱们都知道,就是不知沈家妹妹知不知道了。”
“她自然是知道的。”
“那我怎么看她一点儿接受的意思也没有?她爹就是个五品小官儿,她若能跟了长墨,往后日子可是好过多了。至少比她现在在继母手里磋磨来得舒心。她那个继母啊……”
陆嘉元说到这里又想明白了一件事:“难怪你先前要我叫祖母出来关照沈家妹妹。沈夫人今日应该也来了,你这是让我借我祖母的威势敲打沈家妹妹那个不省油的继母啊。我说封子越,你这人当真是……可怕啊。”
一步步连环套,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能逃出他的手掌心,这天下都被他牢牢地攥在手心里,更何况只是家宅内的小小纷争。
这人当真是算计谋划的顶给高手。陆嘉元真心好奇,这样运筹帷幄之人,这世上是否有人有事能叫他乱了方寸和手脚?
他正想拿这事儿跟封瀛好好说道说道,就见外头他的贴身小厮匆匆进门,一脸紧张道:“不好了少爷,后院出事了。”
说着就将刚才在书房内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阮大姑娘与沈姑娘皆烫伤了手,阮二姑娘更是直接晕了过去。此刻后院乱作一团,老太太说要请大夫上门,又问前厅刘公子是否在场,可否请他去后院帮忙看看?”
陆嘉元一听瞪大了眼,又看向封瀛:“长墨今日有事儿说要晚些来,这会儿也不知到没到。事情怎么成这个样子,她们三个这是打起来了吗,怎么闹成这样?”
话没说完便见封瀛撩袍起身,几步已走出了风波堂,那决然而去的背影看得陆嘉元直揉眼睛。
他刚刚是不是眼花了,怎么竟在铁面冷情的摄政王脸上看到了一丝焦虑和担忧?
难不成能让他方寸大乱的人终于出现了?
陆嘉元原本还有些为这事儿头疼,这会儿倒是来了看好戏的精神。他一面吩咐人去前厅看刘长墨来了没有,一面又吩咐人去跟着封瀛,看他要做什么。
结果派出去的人没多久又纷纷跑了回来,两人虽说干的不是同一桩事儿,但说的却是同一件事情。
负责去找刘长墨的小厮道:“回少爷的话,刘公子刚到席上就被摄政王殿下给带走了。”
负责盯着封瀛的小厮便道:“殿下带着刘公子直接去了后院,好像去找阮姑娘了。”
“哪个阮姑娘,大的小的?”
“据说是大的。”
陆嘉元听得差点笑出声来。封子越啊封子越,你竟也有今日!
阮筝被沸水烫到的那一刻,疼得差点儿昏过去。当时她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也不知道后续发生了什么,就被人一路扶到了旁边的屋子里。
很快丫鬟们打来了凉水让她将手整个儿泡着,还有人弄来了冰块要给她冰敷,一时间屋子里的人进进出出十分热闹。
封瀛被人领着进来的时候,阮筝正一面泡手一面跟小丫鬟说话。她声音娇娇柔柔的,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妩媚感,偏生一张脸明丽又娇羞,透着点少女的可爱。
那种徘徊在女子与少女间的感觉,是一般闺秀身上少有的。且她还十分胆大,脸皮又极厚,在京城的世家女子间更是独树一帜。
封瀛脚还未踏进门槛,便听到她在那儿自我吹嘘:“也不知会不会留疤,我这皮肤向来麻烦,稍微磕着碰着便会留印记,用了多少秘方药膏也不见效。”
侍候她的陆府丫鬟也附和着讨她欢心:“姑娘美貌无比,皮肤白得当真少见。”
“这便是最不好的地方,受点小伤也要养许久,当真是麻烦死了。”
嘴里说着抱怨的话,脸上可半点恼火也没有,还将泡了凉水的手拿起来搁到光下仔细瞧着,仿佛在瞧一件极为稀有的艺术品。
此刻临近晌午外面目头正盛,透过指缝的间隙不仅能看到金亮色的光芒,还能看见空气里飘浮着的细小浮尘,以及那浮尘间若隐若现的一个高大身影。
阮筝在看到封瀛的那一刻愣怔了一下,一时未曾反应过来。耳边还留有小丫鬟轻声地询问声:“姑娘可要奴婢去寻长公主过来瞧瞧您的伤势?”
阮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虚幻的身影,嘴里喃喃回了一句:“不必了,叫也没用。”
小丫鬟一愣:“什么?”
“没什么,我母亲这会儿定在照顾我二妹,我二妹自小身子弱,我这点伤不碍事,麻烦你再帮我换盆凉水来,我再泡一会儿应该就会有了。”
她说着将抬起的手收了回来,见旁边放着干净的帕子便拿起来去擦水渍。绢布一碰到伤口处,那钻心的疼痛瞬间就令她清醒了过来。
她默默地低下头去,强忍着没掉眼泪。
应该是那人来了,所以她现在不能哭。她不喜欢在他眼前掉眼泪,自从第一次见他哭得很丢脸后,这一直是阮筝心头的一根刺。
一时间还拔不掉。
封瀛在看到她低头的一瞬间,心头也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只是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到他来不及细想其中的缘由。下一刻他便大步走了进来,径直走到了阮筝跟前。
屋里的丫鬟们一下子就察觉到了气氛不对,虽然她们并不知道来人是谁,但光从气势来判断也知是位大人物。领着封瀛过来的小厮极为识趣儿,立马用眼神示意她们出去。几个人便立即搁下手中的活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屋子。
到了外头那小厮冲她们一人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吓得众人不敢多嘴问一句,只当什么也没看到默默四散开去。
而屋子里面,一下子便只剩下阮筝跟封瀛两个人。前者还拿着那块帕子,却不敢再用力擦手上的水渍,只能轻轻地按着手背,每按一下都疼得抽一下,细小的吸气声听上去当真可怜又无助。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刚才明明也不怎么难过,不过就是烫了一下,跟被三皇子挟持差点没命或者是得了水痘高烧不退相比,这只是一件微末小事。
可她这会儿就是不太痛快,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委屈与不满。且这不满好像就是冲着眼前这人发的,不满他这么些天都没和她见面,不满他不像从前那样时不时让鸽子给她带点什么。
虽然每次收到字条总要骂他几句死太监,虽然明知他人去了城外帮王爷做事,可这不满依旧像是满溢的水一般,漫天遍野地铺洒开来。
她甚至想跳起来骂他几句,但埋怨的话到了嘴边就变了味:“你瞧你,你一来她们就都跑了。我还指着她们帮我打盆冷水呢,现在倒好都没人侍候我了。”
这话与她想说的大相径庭,且气势也弱了几分。阮筝暗骂自己没出息,为了挽回面子她腾地抬起头来,故作不爽道:“你说,现在怎么办?”
封瀛浑然不在意,微微挑了挑眼皮:“她们不在,那就我来帮你。”
“你、你要怎么帮?”阮筝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结巴,只是有种紧张感挥之不去。她看着封瀛从袖中拿出个白玉瓷瓶,轻轻地搁到了桌上。
“我帮你擦药,把手伸出来。”
阮筝被他凶巴巴的语气吓得身子一抖,下意识地就把手缩了回去:“我不要。”
“为何不要,不是怕留疤吗?”
“我怕疼,不想上药。”
“那你就不怕留疤?”
阮筝被怼得一时语塞,睁大眼睛盼着他,好半天挤出一句话:“你是不是只会这一句?”
“眼下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阮筝精致的小脸写满了不高兴,可她也明白对方说得对。平时她也不是那么怕疼的人,这些年为了美她也没少给自己吃苦头。可这会儿因为心怀怨气,就怎么也不想在他面前低头。
封瀛看她这副样子一时有些头疼。他甚少哄人,儿时对着父皇母后也不曾费尽心思讨好过什么。想要什么永远便是去做去争取。这些年他纵横四海大杀四方,对付任何人和事都只凭一颗坚毅的心。
对他来说只要想便没有做不成,可他这会儿却发现,对付像阮筝这样娇娇弱弱的女子,从前的法子似乎不管用了。
打不得骂不得,话说得重点只怕就要掉眼泪,唯有用点策略迂回着来。
于是他又道:“我方才去见了长墨,这是他给我的药,说用了有奇效,保你手上不会留任何疤痕。这是他们刘家的祖传秘方,若你当真不想要,回对我便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