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给肖炀有所反应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一秒。
在电光火石间,他几乎是凭借本能,对着湮灭弹刚刚凝成的光点边缘轰出一记震荡炮。
小型波场瞬间形成,将他自己的战舰向后掀飞。
气浪几乎凝成实质,同时也将湮灭弹的弹道轰得偏移了那么一点点。
这一瞬,肖炀似乎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作为一个天之骄子,他习惯了被众星捧月,也喜欢了被人羡慕。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好生活,并没有想过诸如“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这类庸人自扰的问题。
有什么为什么呢?他姓肖,他运气好,这就是一切。
肖炀在气浪颠簸中死死抓着操作盘边缘,指节捏得青白一片。他不敢眨眼,眼眶瞪得几乎要裂开,甚至因干涩而产生了些许模糊。
半晌,无声静默的驾驶舱中终于出现他急促喘息的声音,漏出了困在喉咙里的惊魂未定。
从光屏里显示的场景看,一切已经结束。
可怜的蚊子战舰当然是被轰碎了大半,道格拉斯看起来也受伤不轻,但似乎没有生命危险,被赶来的医护人员抬走。
校方并没有对他的违规做出什么表示,在比赛中受伤的也不止道格一人,并不很显眼。
相反,观众们看起来还颇为兴奋,许多人向他投来崇拜欣羡的目光。
也许是喜欢强大的战舰武器,也许是一直左逃右窜的道格让许多人失去耐心并感到不满,总之,这一场胜利大快人心。
肖炀木然地循着指挥回后台等待下一场比赛,转身前,恰巧对上观众席一道视线。
冰凉的,纯粹的目光,在没有表情的脸上显出一股不似人类的冷酷意味。
是那个叫邱秋的,道格拉斯的朋友。
肖炀打了个寒噤,浑浑噩噩回去候场。
再回到场上时,他又忍不住向那儿看,却见那处座位已经换了人。
——
邱秋来过几次医院,有困惑,有伤感,但今天无疑是心情最糟的一次。
他差点来不及救下道格。
虽然一个人类,在这个亿万人存活的世界里似乎并不值钱,但再不值钱的东西,打了他的标记,就是他的。
护食的史莱姆最讨厌别人动他的东西,更讨厌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会让他回忆起不那么美好的过去。
今天阿虎正在医院值班,守着那个叫庞赢的学生,路过看了看他,才回到他的站岗点。
小白也过来陪了一会儿,被邱秋打发回恶魔食府了。
道格在学校没朋友,家人又都不在危燕区,联系过说是最迟明天才能到。
邱秋就留了下来,坐在监护室外的长椅上,等人醒。
一直等到半夜,医院走廊的灯调暗了一半。
邱秋裹着围巾无聊地坐着,两只手揣进袖口,像个大号的圆球。
室内温度倒是不低,就是冷清。无月的夜晚,连映在走廊地面的树影都十分模糊,只能通过偶尔晃动来彰显存在感。
邱秋盯着看了会儿,有脚步声接近。
循声看过去,先有奶香味钻进鼻子里,而后才看见人。
几天不见,钟豫还是老样子,存在感极强地卷着风走来,步子有些懒散。
“你那同学还没醒?”
钟豫把手里的奶茶袋子搁在邱秋脑袋上。等小孩儿光速接住抱到手里,下意识想揉揉那头乱毛,顿了顿又收回手。
邱秋完全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他没吃晚饭,认为自己一定饿了,迫不及待地把奶茶戳开。
吸了一口,一嘴的糯米丸子,更是满足地眯起眼睛,先前的别扭劲儿忽然就忘了。
“没有呢。”邱秋抓了个泡芙咬了一口,奶油从嘴边溢出来,他伸舌头舔掉:“医生说有点严重,可能要等到后半夜。”
“这么倒霉。”钟豫挑挑眉:“他家没人了?要你在这儿等。”
邱秋摇摇头,也不知道是在摇什么,反正嘴巴没停,是顾不上说话的。
但他又不像平时那么安分,仿佛这几天的冷落到底留下了痕迹,总是往边上蹭,紧紧挨着他香喷喷的监护人,怕他跑了似的。
粘人的深渊恶魔就这么挤暖似的闻着香味儿吃完了他的夜宵,恋恋不舍地折起纸袋包装。
“在哪家买的?味道还不错。”邱秋眯着眼,心情显然不错。
“叶文聿做的。”钟豫说。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了邱秋的预料,他愣了愣说:“怎么是他啊?”
“他让我带给你的。”钟豫没多说。
邱秋感觉自己就人类故事里卖火柴的小女孩儿,手里的蜡烛被吹灭了,活生生的烤鸡从眼前飞走。
他沉默一会儿,幽幽问:“你是不是喜欢叶哥哥啊?”
“……”钟豫嘴角抽搐:“你脑袋里装的是水吗?”
“可是你愿意帮他跑腿,不愿意陪我吃饭,而且你很久没有揉我了,我最近没有变稀啊?”邱秋控诉。
这跟稀不稀有什么关系!?钟豫无声骂了一句,移开视线。
“年底了,确实忙,你也看到了,上次还有人投毒。你叶哥哥对你挺上心的,你也对他好一点。”
邱秋不作声,真的有点生气了。
他站起身,露在围巾外面的半张小脸儿格外严肃。他直直看着钟豫,逼着人不得不和他对视。
“钟豫哥哥,”邱秋开口,语气认真而倔强:“和我去圣诞舞会好吗?”
对面的男人笼罩在阴影中,垂着眼。
半晌,邱秋听到他沉声说了句抱歉。
“真的有事,不骗你。让叶文聿陪你,乖。”钟豫说。
邱秋失望地睁大眼睛,而后心中涌起一股陌生的杀意,仿佛整只史莱姆遇到了石化水。
他慢慢活动因一时冲击而僵硬的手指关节,控制住自己,最后失落地低下头,嗖地钻进病房。
走廊里的人站了会儿,脚步声远去。
邱秋端端正正坐在道格床边,一动不动。
……
“……卧槽!”道格睁开眼,视野被邱秋一张放大的脸占满,单眼皮凶神恶煞……奇怪,我怎么会觉得邱秋凶神恶煞!?
“啊,你醒了。”邱秋嘴角小小地翘了翘:“医生好厉害,真的没死啊。”
道格:“……”
怎么说话呢你!?
道格感觉浑身都痛,恢复知觉以后渐渐变得难以忍受起来,一边龇牙咧嘴的阻止了邱秋报告他的伤情,以免知道了更痛,一边关心起最重要的问题——
“那个,邱老师,我不是两百名吧??”
“啊,”邱秋缓缓竖起拇指:“你是第一轮里拖的时间最长的那个,所以你是第一百零一名。”
天哪!
道格拉斯一瞬间热泪盈眶。
胸口仿佛被一支热血的箭矢击中,那是青春,是热血,是自己脑壳儿进了水选学校时的梦想!!!
他病重垂死惊坐起,一把抓住邱秋的手,老泪纵横道:“邱秋!我悟了!”
“?”邱秋眨眼。
“心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平庸不是因为你不够强,是你自己不敢想!少年啊,做梦吧,万一哪天就实现了呢?阻挡你前进的不是别人的嘲笑,而是自己的软弱!梦想啊,放弃的那一瞬,你就——”道格拖长了音,回光返照般朗诵:“——死了!”
“哇。”邱秋不明觉厉地鼓掌。
道格熟读鸡汤三百篇,不会作诗也会灌,这一晚灌下来,就听邱秋不停地哇、哇、哇……
走出医院时,天刚蒙蒙亮,邱秋望着刺眼的朝阳,吸了一口冬日凉风。
道格说得对啊,为香喷喷的食物努力,是所有史莱姆毕生的追求,怎么能轻言放弃?况且监护人还特别想。
邱秋露在围巾外的眼睛弯了弯,舌头不自觉伸出来,在嘴角一擦而过。
——
肖炀猛地睁开眼,坐起身,大口喘气。
宿舍里是熟悉的陈设。
伊甸的线上设备、电子杂志册、乱七八糟的小型训练器械散落一地。
窗帘被拉开一条缝,月光明亮,恰巧照在被单的图案上。那是他相当崇拜的一名战舰驾驶员的代表机型,那名驾驶员曾是他们俱乐部的前辈,肖炀小时候还拿过他的签名。
此刻看着被单上的图案,他竟然感到恐惧。
比赛已经结束,但肖炀已经连续三次被噩梦吓醒。
梦中,他一次次地按向那个闪着橙色灯的按钮,湮灭弹一次次爆炸,伴着人体残肢的四处飞散……
最后,邱秋那双不带感情的眼睛一次次地放大,接近,占领他的全部视野。
那种眼神仿佛能刺激人最本能的恐惧,肖炀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生理反应。
到后来他也不睡了,黑着脸在桌边坐了下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