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是因而生的东西。

纵然有千百种模样,于核心处却总有共通的地方。

邱秋是在亲吻时，才明白这一点的。

恶魔重欲，无论多么粗糙的、笨拙的、甚至没有美感的,都能吸引到远在千里之外的魔物。

就像闻到血腥味的乌鸦，也像闻到美味点心味的自己。

欲被满足时的一刹那，邱秋感到最原始的、根植于灵魂最深处的战栗。

那是一种令他唾弃却又无法舍弃的感觉，几乎耗费了全部的神智，才压制住那颗蠢蠢欲动的虎牙。

仅仅在人类的嘴唇内侧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

他俩亲了足够长的时间,离得近的人甚至听到了暧昧的水声。

分开时，邱秋把红色围巾向上堆了堆，藏住下半张脸和嘴巴。

他整个人看起来温暖又毛绒绒的,因为过于满足而泛着醉酒般红晕脸颊，湿润的眼睛，谁都没办法再质疑这个吻。

至于另一位主角，反应则更迅速,不知从哪儿抽出一只墨镜，魔术般架在高挺鼻梁上。

然后他欲盖弥彰地把短夹克拉链给拉上了，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地冲那位工作人员抬了抬下巴。

“给他。”横空出世的胜利者傲慢道。

小姐姐已经看傻了,脑袋一团浆糊,呆愣愣地把盗版的恶魔食府小袋子递给邱秋。

邱秋神智归位，红着脸：“谢谢。”

钟豫一手揽上他肩膀,半推半拖，强硬地把人弄进俱乐部大门。

门外众人的视线唰地集中在了那个疑似被绿的魏畑畑身上，脑补中违禁词一个接一个的冒，也不知道都想了什么违法犯罪的东西。

小男生已经傻眼了，怯怯地和小姐姐大眼瞪小眼。

“那个……您还进去参观吗？”小姐姐机械地问。

魏畑畑懵懵地,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余光却在这时瞄到门里。刚刚和店主接了个吻的大哥哥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进来的动作。

“啊，嗯。”魏畑畑下意识应了，还笑了一下。

这强颜欢笑十分标准，透着无尽的迷茫和心酸，小姐姐顿生同情，安慰他道：“好好学习，不要早恋。”

魏畑畑：“…………”

魏畑畑年纪虽小，却因为家庭困难，尝遍人间冷暖，比同龄人早熟很多。

他本能地觉得那位不认识的大哥哥很不简单，因此异常听话，进门后一声不吭，跟在两人身后，进了一间厕所。

钟豫关门落锁，一气呵成，打开每个隔间确认没人，而后迅速沉下脸。

魏畑畑下意识缩头。

“搞什么！”钟豫一把揪住邱秋脸颊，还晃了晃，暴躁道：“动画片白看了！？你跟谁情侣？人家小朋友才多大？”

邱秋自知理亏，被捏着腮帮提起来也不挣扎，晃荡着含糊说：“对不起……你太香了，我没忍住。”

钟豫：“……”

钟豫手一松。

邱秋双脚落地，有些微失落：“对不起，我以为你不讨厌我的。”

钟豫：“………………”

“有小孩儿在，”钟豫深呼吸：“这话我们回去再说。换个话题。”

“嗯。”邱秋看他。

“你们怎么想到来这儿？”钟豫皱眉。

星光刚开业没多久，厕所里还有股新装修没散去的建材味道。

邱秋把亲吻的战利品举起来，给钟豫看：“是因为这个。”

这时魏畑畑终于战战兢兢插上了话：“抱歉，是我带店主哥哥来的，因为这个logo……”

魏畑畑把自己之前听到的讯息又向钟豫说了一遍。

钟豫看着logo，眉头渐渐蹙起。

“他们故意说是从邱秋那儿提的货？”钟豫冷道。

“是的，我敢肯定。”魏畑畑说：“前天我和同学一起来参观，同学想考军校，这家俱乐部比较便宜。他和工作人员聊了很久，是工作人员亲口说的。语气……”

魏畑畑犹豫一下，表达主观的看法似乎令他没什么底气，声音放低了一点：“……像在炫耀，很笃定的样子。”

钟豫和邱秋相互看了一眼。

恶魔食府在危燕区已经有了一定的影响力，再不是当初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店了。

如果不是店铺地址在桫椤街那种偏僻的地方，肯定维持不了现在这样不温不火的平静。

被王梧大师钦点获奖，rose女士发文赞美，三星评论员当店员，最名不见经传的高明，也曾胜过整个大区无数普通厨师，在梦鲤乡应聘成功。

硬件上有优势，话题度也不差。

邱秋自己没有概念，但恶魔食府开业不过半年，能进入伊甸的新店榜前十，已经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成绩。

之后伊甸推出新版本，它又因为特立独行的运营方式出圈，甚至“洗白”了一整个大区的风评。

就算是伊甸里已经成名的大店，都不会有哪家能大言不惭地说我可以。

这样的恶魔食府，本身就已经是“危燕特产”了，只有邱秋自己，还觉得自家是个不起眼的小店。

钟豫简单解释过，邱秋又有了新的疑惑。

“可是，如果恶魔食府真的很厉害，他为什么敢撒谎？”

“两个原因。”钟豫道：“第一，你那小破店足够低调。”

“不破。”邱秋不满。

虽然成绩辉煌，但恶魔食府至今没有任何社交网络的公共账号，就连那次伊甸活动，也是借rose女士之口宣布的。

店主本人更不参加任何娱乐节目，采访，各种网络上的话题战……除了登录伊甸和他坐在一起，偶尔聊两句天，邱秋就是个透明人。

普通人很难在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后如此低调，在外人看来，店主一定是个社交极低，不在乎外界风风雨雨的人。

事实上，如果不是魏畑畑特意跑到店里来通知，邱秋还真不会知道这件事。

“第二，”钟豫说：“他们不做长久生意。这只是开业期间吸引客流的手段，所以吹什么牛都不怕破。”

邱秋迅速被说服了：“是啊，这是俱乐部，不是点心店。”

他顿了顿，又问：“那你呢？你为什么来？”

钟豫看了魏畑畑一眼，后者忐忑地往后退了一步，心说是不是要他离开。

意外的是，钟豫忽然抬腕，亮出证件投影。

淡蓝色的管理员证件差点晃瞎魏畑畑的狗眼，骇然地靠在隔间门上，眼冒金星。

“你留着，”钟豫指指他：“先听听。没有急事吧？”

魏畑畑把头摇得像甩水的狗。

“这家店和擒天或许有联系。”钟豫说，并表示文劲阿虎担心他俩打草惊蛇，自己刚落在星港起降台上就马不停蹄地开车过来，停车场都没进去。

“擒龙。”邱秋纠正。

“是嘛？”钟豫还不信：“我怎么觉得擒天顺口？”

“你是说，这里是擒龙挑选人才地方？就像杨树或者庞赢一样？”邱秋问。

他们之前在白楼开会，邱秋听了不少分析和论断。

如果这真是个黑暗组织，便不可能同一段时间只收一个人，还洗脑失败了。

庞赢出事后，所有学生立刻做了阻断剂测试，没有结果，就代表那时军校中真的只有庞赢一个“被挑选的人”。

如果每个军校一个，那全联盟一年也只能搞到二十八个，就算翻倍，翻三倍，人数仍然稀少。

由此，钟豫大胆推断，军校并不是他们选人的最佳地点。

很可能在那之前，这些满是年轻人的俱乐部里，诱骗就已经开始了。

但邱秋还有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要找情侣？你说过，他们要家境不好又独来独往的人。”

钟豫沉吟片刻，将目光投向了魏畑畑。

从刚刚开始，魏畑畑就是一副我是谁我在哪儿的眩晕表情。

“也许他们只是想找情侣当道具。”钟豫眯眼看向小朋友：“真正的目标，是在场的其它人。魏……。”

“魏畑畑！”男孩子一个立正。

“甜甜，”钟豫啧了一声：“帮个忙。”

“您尽管、尽管吩咐。”魏畑畑涨红脸，看起来像要哭了。

钟豫本来要拍他肩膀，又怕把他眼泪拍出来，手硬生生转了个圈回到自己大腿上：“别怕，会保护你的安全，回头给你申请见义勇为奖金，还是你想要锦旗？”

魏畑畑果断选择奖金。

——

他们没在厕所呆太久，幸运的是也没人敲门。

钟豫把一枚隐形通讯器给魏畑畑戴上，小朋友出门时一副英雄就义的姿态。

隔间里只剩下他们俩，钟豫又掏出一枚耳钉，和他左耳上的一模一样。

黑色的，哑光材质，像一枚小痣一样不起眼。

“没有耳扣了，只能戳上。”钟豫捏住邱秋耳垂，搓了搓：“能戳上么？还是要用力？”

邱秋不知怎么，有些脸热：“我能控制身体，你直接……”

钟豫毫不犹豫地摁下去，手感和人类别无二致，甚至有了些温热的感觉。

“我看过书了。”邱秋抬手摸了摸那个小小的凸起：“小白推荐给我的，人体解剖学。”

钟豫没说什么，收回手搓了一下，教他用法。

三分钟后，两人并排，黏黏糊糊地走出厕所，迎面撞上一位穿着俱乐部T恤的工作人员。

那人正引着一个五人小团体往里走，顺势招呼他们：“参观的是吗，请跟我来……”

星光俱乐部占地不大，收费便宜，大部分的训练还是通过线上虚拟现实技术开展的，不过比伊甸更专业更真实一点。

工作人员带着他们进入地下，一层就是巨大的库房，里面放着一排排撑门面的真战舰。

不少参观者都停在这儿，仔仔细细一个个欣赏过去，仿佛一场热闹的展览。

邱秋原本对这些没兴趣，肖炀的战舰他也尝了，真的不好吃。

但钟豫慢慢走着，脸上露出些许怀念的神色，他便也静下心来，陪他看过去。

“都是哪儿搬来的古董。”钟豫一手插兜，停在一台纯白战舰前面，淡淡道。

“你开过么？”邱秋问。

“嗯，我的入门机。以前觉得它很漂亮，当时很多人叫她女神。”

“你很喜欢她？”邱秋看着这个钢铁疙瘩，有些嫉妒。

“啧，”钟豫竟然听出了点酸味儿，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揽着邱秋迈步：“战舰而已，早就不喜欢了，又不能吃对。”

邱秋心情大好，点点头。

两人快步逛完整个库房，钟豫摁了下左耳耳垂上的通讯器，自然道：“三零。”

邱秋和魏畑畑的通讯器这会儿都在开启状态，便同步听到了回音。

“队长，收到。”三零说完，沉默了半分钟，而后再次出声：“经统计，该库房所有战舰，总价约为七百二十万信用点。”

“这么少啊！”文劲的声音忽然插进来。

“劲劲姐姐。”邱秋打招呼。

“咳，”钟豫打断他俩：“少废话。”

文劲窸窸窣窣，也不知道是不是翻了个大白眼，切回话题：“七百多万真的很少！这么多战舰，一个亿都没上，是凑了多少快报废的老古董啊……招生果然是个幌子吧！”

“继续看看。”钟豫说：“魏甜甜？”

“在！嗝。”魏畑畑陡然一吓，打了个嗝。

“别激动，别露出异常。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可以说，经常通报位置。”钟豫说。

“好、好的。”那头，小朋友鼓起勇气：“我已经从库房的B出口出去了，现在在一间放映厅，说是一刻钟后有个短片……”

与此同时，库房的广播响了，说的正是魏畑畑提到的电影。

听说有活动，大半人都感兴趣地向B出口涌去。

靠近那片空地时，邱秋和钟豫同时生出一个念头——情侣真多。

男男，女女，还有最普通的异性情侣，似乎因为在门口承认过关系，都显得异常黏糊。

其中也许有占小便宜的普通朋友，但能够大大方方的占便宜，本身就代表了足够的亲密。

粉色的泡泡们四散喷洒快乐，那些落单的人，表情都不怎么好看。

“明白了，”钟豫冷眼看着，嗤笑一声：“还挺聪明。”

邱秋不解看他。

“拥有伴侣，本身就代表某种胜利。”钟豫说：“求偶是人类的动物本能，求不到代表自己没有竞争力，很多人受不了这个。不信你看阿虎。”

“靠！”阿虎忍不住爆了句粗。

“我懂了！”文劲嚷嚷起来：“就好像我平常觉得单身很香！但是一过圣诞节发现所有人都去约会我就恨不得一把火烧死情侣！”

阿虎道：“所以这些目标人群，现在正被许多胜利者的符号包围……”

“杀人诛心啊。”文劲打了个寒战。

“然后呢？”阿虎问：“他们觉得自己是个loser，然后呢？”

“继续刻画胜利吧。”钟豫说：“谁会不向往胜利呢？”

说话间，他俩顺着人流快到门边上，耳机中又传出魏畑畑的声音。

“那个，我想提醒你们……这个放映厅里，有很多……呃……”魏畑畑话到一半，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没等他想出话来，钟豫和邱秋已经进来了。

然后被狠狠吓了一跳。

“……”邱秋环顾四周，朗诵起来：“啊，人类英雄，钟豫少将……”

钟豫：“……………………”

有什么是比写着自己丰功伟绩配上模糊照片挂在墙上更惊悚的事情？钟豫觉得没有了。

这他妈是提前参加自己的追悼会吗！？

邱秋十分兴奋，走到一张“奖状”前细细研读：“他励精图治……”

钟豫一把拽住邱秋的围巾，拖着走，身后传来一女生感动的读后感：“呜呜呜，太伟大了！”

“你好，伟大的钟少将。”邱秋转身抱住钟豫手臂，笑得不行。

“你也不错，伟大的恶魔食府店主。”钟豫平复心情：“你替他们招揽了不少生意。”

就算有墨镜，钟豫还是尽量小心了，两人挑了个最后排的位子，严格扮演情侣——邱秋坐在了钟豫腿上，替他挡脸。

过了一会儿短片开始放了，果然是歌功颂德。

钟豫这辈子，从某个时间点开始就极度厌恶出风头，连退役的时候都是静悄悄的，这会儿生理性感到不适。

他把墨镜揣在兜里，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