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三千微尘,如雨纷纷并不喜欢“最后”这一词。跟在它后面的,尽是悲伤词汇。正如张爱玲的《色?戒》里,易先生最后负了王佳芝;又如《红楼梦》里黛玉最后含恨离去;《乱世佳人》最后那个镜头里,不知所措的思嘉沉重得像是她二十八年的人生都遭遇重创。最后的最后,仿佛都没有很好很快乐的事情,这个词,总带一缕穷途末路的自伤自怜,遥如海上花,渺如晨露。
可不论是什么,都会抵达那个“最后”。古话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欢聚也好,分裂也罢,都只是一段过往的最后。最后之后,有新生。好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宽慰,痛苦的遭遇经历到极致之后,曼珠沙华灼灼如火,烧去泪水,涅槃重生。所以大可不必畏惧“最后”,世界上或许是没有真正的结束和真正的最后,只要时间不止,一切都或许还有缘,隔世的仇恨未尝不会消弭,黑暗的记忆未尝不会渺然无踪,山水相逢,都可以被期待。
想说说最后那些年里,生活在充和老人记忆深处的那些画影素像,她不常说起那些人,那些事,然而,这并无碍它们同样成为她心里的一缕温暖思绪,时刻令她的心,轻盈如少女,飞扬若花舞。
她说起中国画坛上的那位传奇圣手,是如是开头的:我认识张大千,是在抗战开始时的成都。那时我二姐在成都,我到张大千的家里去过,他们家也常常办曲会,请我去唱曲。后来抗战快完了,大约是一九四五年左右,我又去成都看二姐,也到张大千家里去看他。也是缘起昆曲,这朝朝暮暮惹人怜的音色,究竟将多少伟岸的男子与美丽的女儿联结到一处,又成了一幕戏,又书了一个故事。
出入私宅,邀约唱曲,显然张充和与张大千的私交非常不错。丹青圣手还为充和画过几张小画,其中有两张,被充和带到美国,装帧起来挂在家中,一挂就是许多年,从伯克莱搬到后来居住的地方,十分珍惜。一张画的是唱昆曲时的充和,仕女图的旧式笔法,未见真容,只一个窈窕背影,乌发柳腰,衣袖垂若流云,随风飘然欲去,一侧芭蕉树亦是风摇影动,疏淡几笔,倒如活色生香,雅致且飘逸。另外一张更绝,大师的功底不同凡响,以充和唱曲时葳蕤摇曳的水袖为蓝本,轻描淡写间横斜溢出,线条似在无限空间里不断延伸,要蔓延到天地尽头,然笔锋一转,霍然涌出一簇水仙,画龙点睛,意在喻充和的昆曲,恍如画中仙。
客居成都时的张充和住在二姐允和家里,和张大千家住得很近,于是两人常相约去看川剧。川剧里最著名的当然是“变脸”,充和也很感兴趣。时人爱好捧角,张大千也不例外,他当时在捧唱川剧的两口子,一个唱小丑,一个唱花旦。有一回他们一起去为这两口子捧场,听一出《点灯》,一边看,张大千就指着台上对充和说,小丑刚才把玩的那把扇子,是他给画的。他确实常常随性而为,晚年到耶鲁大学访问,途经充和家便来做客,看到充和家里芍药花开得妖娆,即随意画了许多送给充和,浑然不顾自己原来已经一画千金。
张大千是个妙人,另一位朋友金岳霖也是位妙人。充和说起金岳霖,对他的评价是“好玩”:金岳霖是最好玩的一个人了。他一辈子都爱着林徽因,没有结婚。人家养宠物,都是养狗啊猫啊的,他却养一只大公鸡。平日里最疼爱的就是这只大公鸡。金岳霖的公鸡宠物跟他对林徽因的痴心一样有名,这只公鸡的待遇比人还好,经常被喂维他命和鱼肝油。住在昆明时,防空警报来了,别人抱着要紧家私逃难,金岳霖倒好,什么都不抱,抱着一只公鸡逃到防空洞,当时很是传成笑话,但他半点也不在意就是了。他的鸡养在充和等人住的院子里,因为他自己的地方太小,所以他常常跑过来看望宠物,每当看到他过来,充和就会笑,说他不是来看他们的,只是来看他的公鸡。金岳霖从来不辩解,他虽然行事不按常理出牌,却是最好相处不过的一个人。
她的朋友还有许多,说是知交满天下也不为过。这些朋友相交,都是很真性情的,不为富贵利益,也不贪图什么,只因为彼此相处舒心惬意。其实这才是自然的交友之道,若是为了什么而结交,却是给友情蒙上了尘埃。充和的朋友大多是各行各界很有地位的人,他们都喜欢与她成为朋友,想来,也是充和深有人格魅力的缘故。这群朋友都很率真随性,而充和自己亦是很“真性情”的姑娘。
据她自己说:“我从小就不喜欢一般女孩子那些穿衣打扮的事,历来对吃穿都是不讲究的。可是,我讲究文房四宝,讲究用好笔、好墨、好纸来写字,这些方面,我是一点儿都马虎不得。苏东坡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到了充和这里,她是宁可穿无丝,不可无字写。她甚至对哪里出卖好纸好墨极其精通,说起来也头头是道,北平的戴月轩,日本的平安堂和鸠局堂,提到这些时,说不定双眼在放光。她在伯克莱图书馆做事时,胡适也在那里访学,有空就要去她家写字,因为充和的讲究,她家里的笔墨纸砚都是最好不过的。充和这种率性随意也很坦荡,一年她回苏州举办展览,刚回到九如巷,就有一个年轻记者风风火火地来采访。她向来不耐烦对付媒体,听到记者开口说找张充和,她就随口回答:张充和已经死了。倒把记者唬得一愣一愣的,不敢相信这消息的真假。旁边的亲友族人也帮腔点头,记者只好又是遗憾又是尴尬地离开。他一离开,全家人都笑得前仰后合。一向有古典风范的充和,要是顽皮起来捉弄人,那也是很教人头疼的。
这一生,充和并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最被广为人知的大概是当年考试数学零分依旧被录取的事。同样一桩事情,放到钱锺书身上已经家喻户晓。然而充和却仿佛那只是再平淡不过的事情。能够录取,固然很好,若是不能,她也不会执念太久。是了,世上万般事,何尝不如此,能得到固然是最好的,不能拥有也该自有晴空一丈,而不是走到时光的最后,才有这般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