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绵不断的昆曲莫失莫忘,在众说纷纭的故事里,总有那么一些,半真半假的影。文字可以作假,说出的话可以作假,回忆的片段可以作假,唯独不能存伪的是心,它说爱,就是爱了,它说忘,便是忘了。草木潋潋,取次花丛懒回顾,太多往事不成说,倒留了三分旧情,敷衍逐年的苍老。
纵观四姐妹的一生,她们的真情,三分给了亲友,三分给了书卷,却有三分都给了昆曲。记得有一本《姹紫嫣红:昆事图录》,是余振飞题词,其中有一节,说的便是张家四姐妹的昆曲缘,还有她们在舞台上演出的剧照。后来,身在美国的充和也看过这本书,翻阅后,她说:“三姐兆和其实没有唱过昆曲,戏倒是懂得很多,只是各种谈昆曲的书里都爱这么写——张家四杰。”
大概那些笔者都爱凑个圆满,听起来更好听一些。实际上,四姐妹里和昆曲缘分最深的是元和,毕竟嫁了个昆曲名家顾传玠,自己也功底深厚,既能演小生,又能唱旦角。其次是充和,虽然入门晚,十六岁才正式接触昆曲,却唱了一辈子,爱了一生,在彼岸他乡也从未忘却,后人们记她,一则是书法,二便是昆曲。允和也是爱昆曲的,然兆和之于昆曲,毕竟淡了些。
元和三姐妹是一起学的昆曲,唯独轮到充和时,姐姐们都已离开苏州。她最初学昆曲,是在乐益女中跟着同学一块儿上课,等学深了,张武龄便单独给充和请了一位老师。这位老师跟她未来的姐夫一样,都是“传”字辈,叫沈传芷,也是当时名噪一时的昆曲名角了。她跟继母韦均一一同学戏,韦均一跟家人的关系都不太亲密,却喜欢充和,大概跟充和自幼过继在外,同亲生母亲的关系并不十分密切也有关系。毕竟充和比起三个姐姐来说,更容易接受继母的存在。韦均一只比充和大十五岁,充和练书法时,韦均一便画画,充和学唱昆曲,她就常常在一旁看沈先生教授充和。充和说:“这位沈老师什么都会,小生、冠生、正旦、花旦、小旦的戏,他都会唱,就是不唱老生,其实还不到三十岁。”
沈传芷生得白净,又是一张娃娃脸,眉眼带笑,望之可亲。他刚开始在苏州教戏,后来又到青岛。当时的昆曲真是不景气,名角们都纷纷改行,不改行的不兼职点副业,简直无法生活。沈传芷亦是生活所迫,成了充和的老师。但他们师生情分深,沈传芷到了青岛后,充和还专门抽出两个暑假跑到青岛,跟他学戏。跟着充和一块儿跑到青岛的还有她的弟弟宗和,两人一起住在一位孙姓朋友家,此时,他们跟青岛的票友都已经混得很熟。
充和是个挺古气风雅的女孩子,抗战开始前几年,常与友人相约,在苏州拙政园兰舟上唱昆曲。犹记当年翠湖泛舟,衣香笛袅,二三好友共聚,自不消说,何等畅快淋漓。她第一次正式登台是在上海兰馨戏院,唱的是《游园惊梦》。充和唱的是杜丽娘,当时的昆曲名旦李云梅唱的是春香。那天,同他们一起上台表演的还有《蝴蝶梦》。并非是玩票性质的演出,而是正儿八经的登台献艺。
可见得,充和倒是张家四姐妹里在昆曲这条路上走得最远的一位。连元和都大多是拘泥于票友曲会,而充和已经走向了更辽阔的舞台。到了战争时期,充和滞留重庆,参加了重庆曲社,便更加缠绵于昆曲。说起这段时间唱戏里的趣事来,她还津津乐道——有一年唱《刺虎》,因为她属于教育部,所以跑龙套的也得从教育部里找,最后四个龙套一个定了当时的山东省立剧院院长王泊生,社会教育司司长陈礼江,音乐教育委员会主任郑颖孙,还有教育部里的卢冀野,这些人都是教育部里的高层人物,等到正式演出那天,来的人很多,大多数也都是政商界的,都认得那四个龙套。结果龙套出场时,人们纷纷热烈鼓掌,四个龙套听到掌声,又习惯性地鞠躬行礼,观众看到他们鞠躬又继续鼓掌,幸好该唱的戏大多数已经唱完了,要不然真是没法继续表演。
在重庆曲社,充和还将昆曲传承了下去。她说:“曲社要唱戏,首先要有人教戏。我在重庆的师范有位女同事,也是我的好朋友,叫翟贞元,扬州人,她负责教小生戏,我教旦角戏。重庆的师范当时校长是马客谈,也爱昆曲,干脆就把我找去师范,开班教戏……”烽火迷烟里,有失散的芳华,也有传续的芳踪,而元和,是昆曲传承里一缕幽香,那样美好动人。
几年后,抗战胜利,充和回到上海,又留下过一出经典,和俞振飞合唱《断桥》:充和扮演白蛇,俞振飞唱许仙,唱青蛇的则是大姐元和。这大约是一九四五、一九四六年间的事情,这出戏唱完后,张家姐妹旋即天各一方,充和远走海外,元和前往台湾,唯有允和、兆和留在北京,姐妹同台的风光,至此如绝唱。
看过充和的舞台剧照,也见过元和的戏妆扮相。昆曲的妆是清艳的,叫人想起李贺的“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自有幽幽冷香,如泣如诉。杜丽娘是那样的女子,白素贞也是那样的女子。元和她们的昆曲扮相,都有这种类似的情愫——温柔,清丽,婉转若兰。这种温婉的模样,并未随着时间的残缺而渐次凋零,仿佛是上天对她们的优容眷顾,纵使年华老去,她们身上依旧保留着这种稀罕的婉约。
可依稀想起的,却是当年垂髫娇嫩,板着脸努力做出长姐风范的元和,眉目灵动的允和与娇憨老实的兆和,隔着碧纱,忽然听见一曲好歌,蝉声窸窣,玉兰浅黄,她们眼眸倏然闪闪如星——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好听的曲子。一听,一入耳,一去,一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