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水流年的平凡人生(1 / 1)

细水流年的平凡人生故事依然延伸,到了云南的沈从文与张兆和,又有了别样的风景。

一九三九年,开春。日军的侵袭并未因昆明暖绒的阳光而停止,飞机开始轰炸这座宁静的后方城市,兆和决定搬离昆明,带着孩子们搬到更偏僻的小城呈贡。一来,躲避战争;二来,她想当一名老师,而这里正巧有一所专为难童开设的学校。

小城有小城的美。西塘的婉约,婺源的丰厚,呈贡更类似一种农家的朴素美。从呈贡的家里到上班的学校,有二十多公里的距离,蜿蜒了一路的是粼粼的麦田,间杂着金色的油菜花和秀丽的木香花。风吹麦浪,也吹起兆和心中微醺的快乐。终于可以自立,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沈从文和孩子暂且放置一旁——大人不必担忧,孩子们也都学会自理,龙龙甚至在听闻警报后跑得比大人还快。

至于沈从文,他时任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教授,教中国现代文学,平素里住校,周末时回呈贡,先坐一个钟头的火车,继而骑马,才得以回家。呈贡居住的房子也让他们很喜欢的。那是一位地主花了许多年造好的,窗上雕着活灵活现的小动物,承柱子的石鼓上雕着花,没一处不漂亮,只可惜老地主没福气,房子建好后,隔了一年就去世了。沈从文从他的二弟媳手里租下了这所宅子,在这里,他们度过了全家最温馨美满的一段岁月。

一家人坐在灯火下各忙各的,兆和低头改作业,两兄弟专心写字,若是遇上周末沈从文回家,他兴致高,会给家人们来一段即兴演唱,无非是当兵时学的爱国歌曲,但他很高兴,孩子们也乐得不去给他扫兴。其实他们更喜欢爸爸给讲故事,在他们心里,爸爸讲的故事是最好的,又好听,又永远不重复,什么打老虎,捉蟒蛇,猎野猪……他们又怕又爱。爸爸还喜欢给他们讲自己追妈妈时的故事,当然有艺术成分,不过有一点是真的,不管他怎么夸张,故事里的兆和如同当年一样,最开始的时候对他总是爱答不理,能避则避。

人间最温暖的,也不过如是。闲敲棋子落灯花,家人相聚,共享天伦。沈从文何尝不知,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暖;兆和也何尝不晓,那是灯火阑珊里最好的记忆。所以,纵使工作上的不如意(譬如有人质疑他的教授资格),他尽量不提出,惊扰难得的安宁。兆和也努力完善自己,变成一个更耐心的妻子与更温柔的母亲,甚至是更有容忍力的嫂子——他们来昆明没多久,小九妹也跟了过来,她已经变得骄纵任性,胡作非为,从不听从兄嫂的管教,屡屡闹出离家失踪的事情,最后她嫁给了一个泥水匠,在饥荒中死去。

这些焦头烂额的事情,他们在彼此面前都选择了善意的模糊忽视。一九四五年,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惨痛而光荣地告一段落,沈从文回到了北平,接受了北大的聘请。兆和和孩子们在昆明滞留了一年,才回到北平。一年里,独自带孩子的生活当然不好过,兆和也想方设法地让日子有滋有味,她买来美军遗留的牛油和水果罐头,用咖啡罐给孩子们烤蛋糕,孩子们乐得不行,她也以为甘之如饴。一年后,他们才有机会回去。回的路不比来时少几分辛苦,他们从昆明搭乘火车到上海,再在上海码头坐船到天津,最后乘火车返回北平。一路辗转,风烟如雾,孩子们都成了灰头土脸的小毛孩,幸好安全得返。当然,小孩子们适应能力强,过得了小镇的清苦日子,也很快适应了都市的忙碌节奏。他们跟着沈从文逛北平城,最多的是逛古董店和古玩摊子,沈从文就最爱这些“有故事”的小东西,只要喜欢上了某一样,不管是不是残次品,都会欣然解囊。两个儿子对这些东西虽然没有兴趣,却很喜欢跟父亲一块儿逛街,他们只要凑在一块儿,就有说不完的话,从城南到城北,几个时辰的路上,都滔滔不绝。

逛街路过某处公寓时,沈从文总会不失黯然地指给儿子们看,那是爸爸年轻时候最好的两个朋友住过的地方。一个叫作胡也频,一个叫作丁玲。确实,他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最后因为理想的差异和人生选择的不同而分道扬镳,然而,沈从文始终怀念他们三人相交的时光。他是肯记人好的人,总是以最细腻温软的心去感受世界赠予的所有脉脉温情。也正因为他是如此感性多思的人,所以也总是受伤害。

多年后,当一切更改到沈从文和张兆和都始料未及的境地,什么都不再一样,连同当年的好友,也站在了更高的地方,陌生而疏离。那时,沈从文已罹患忧郁症,他提出见一见丁玲的要求,等到这个要求获得满足的时候,他却愕然发觉,原来并非是所有人都惦记从前的友情,怀念相互扶持的时光。这个认知令他格外绝望,回到家后的不久,他忽然自杀了,当然由于发现及时,还是抢回了一条命,但是这个惊人的举动,让兆和母子胆战心惊,也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虎雏曾对那段岁月如此描述:他在最不应该病的时候倒下,得的又是最不合适的病。他成了全家的心病,沉重得抬不起头来。我们母子总想弄清来龙去脉,常冥思苦想,一起讨论,不得要领。

虽然兆和不理解丈夫的心病究竟在哪里,不过她还是选择对他温柔以待。这正是忧郁症病人最需要的关怀和疼爱。她耐心地照顾他,顾及他细微的情绪变化,包办了所有家务和人际往来。他的病也在家人的悉心照料下渐渐好转,虽然是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进行的。病养时期,音乐成了另一种救赎,他常听普契尼和威尔第,听着听着,有时竟然落泪,有时也信手写下一些诗歌。

生病以及其他一些未知的原因,让沈从文最终放弃了写作,虽然到最后他的环境已经非常宽松,但当初提笔的激情和,却仿佛随着时间河流的滚动而暗然消逝。这让兆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感到无法理解,她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条件那么恶劣艰苦,他却能写出《边城》那样美丽的故事,现在一切都在好转,他却已经完全不愿创作——他的目光投向了不需要天马行空的想象,也不需要敏感接纳生命的地方,在五六十年代,他转向了对古代漆器、铜镜、绸缎织锦等工艺的研究,他乐于研究这些古典工艺,甚至写了一部关于中国服饰历史的专著。

再后来,他们共同经受“文革”,被下放,要求改造,一次次离分,一封封书信,他们总用这种古老的方式向彼此传达着需要和信赖。这一生,他们携手走过,这一世,他们有幸白头。一九八八年,沈从文病逝,十五年后,张兆和去世。他们一同走过了很长的岁月,湘西的水,北平的秋,人情的冷暖,家庭的相依,这些细碎的东西,填满了他们的生命,尽管沈从文始终在追寻生命的意义,但他这一生,是幸福的,因为他爱着的人,不但陪同他走过半个世纪的风霜晴雨,而且在他离去之后,也发出过这样的声音:

太晚了!为什么在他的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兆和有悔,只是设身处地,现时的人未必做得比她更好。她也有那么多无奈,也背负了那么多。她终究意难平,即使命运和爱情对他们如此眷顾。那么此时,便请君莫等闲,莫为了虚妄的执念和缥缈的幻想束缚了人生,还请怜取眼前人,怜取眼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