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武龄的重担与孤独多年前,膝下无子的张华奎从旁支过继了一个八岁的孩子,他为他取名绳进,字武龄。后来,名很少被提及,后人们只记得字,同姓相连,是张武龄。做父亲的给孩子取名字,总希望取几分好兆头,祝愿他一生都能沾点福气,圆满且顺遂。张华奎取名也有讲究,名字连在一处,就是“绳其祖武”之意,希望这孩子能够效法祖父张树声,再度为张家带来耀眼和荣光。
有一句话怎么说的?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祖辈们的期待,没有在张武龄身上嶙峋凸显。如他们所期望,他应该天资纵横,月宫折桂,做不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之肱股,也应该是造福一方的封疆大吏。但终其一生,他也只能算是一枚富贵闲人,借着祖辈的余荫,平淡如水地过了一辈子。
但这样的张武龄,并非是隐然于世的平常之辈。可以说他寻常,也可以说他避世,却不能说他无能和平庸。
国破,乱世里安稳一生已是天大的艰难。他能够护住一家太平,让妻子、儿女、亲友,甚至仆从,在他的羽翼之下安然生存,即使托祖辈积累下的万贯家财的庇佑,个人的周旋辗转,亦是功不可没。
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人含恨怨世?四姐妹却在一个充满温柔和爱的小天地里,轻缓安静地成长,免去风霜流离,免去哀伤怆然,免去惊扰忧惧,从安徽故里,到繁华世界,最后栖息苏州九如巷,蝴蝶停驻的花蕊分隔千里,唯一不曾变过的,是触手可及的温暖。
家国,家与国,无家,何以为国?或许是时代的冷面孔,又或许是家庭的千钧担,张武龄选择了成为恰如其分的丈夫、父亲、朋友和家长,但他也是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在山河残破的时刻,依旧保留着一份诚心,一份热血。他订购各种报纸和书籍,创造社、文学研究会、狂飙社……市面上褒贬不一的、散文、戏剧等,张武龄皆有所涉猎。允和曾说:它们无所不在,他在书架上把书分门别类地排列,堆满了桌椅,甚至堆到了地板上。
有些人爱书,收藏书,穷尽心血,千方百计,收集起来的书籍汪洋如海,堆满阁楼,便作了藏书楼。如天一阁、玉海楼。真心或沽名钓誉。张武龄爱书,相信他并不是为了纳为私藏,当作炫耀资本,他在这些如繁如炽的文字章节里,寻找一种理想,期待一种新生,发掘一种可以被称之为希望的制度——这亦是张武龄爱国的方式,埋在从未断点的目光里,藏在不曾言说的深沉里。确实不曾言说。他的朋友说他是一个生性内向的人,自幼听力不好,又是近视,素来不善交际。即使是与最亲密的妻女言谈,也用客观事实,掩盖去心声流露。
九如巷的张家,在陆英故去后,孩子们都变得郁郁难欢,佣人们也敬爱那位温和淡雅的主母,整个张家气氛低迷,像极了一蹶不振。只有张武龄如常,他甚至绝口不提过世的妻子,仿佛她葬入祖坟,也葬入了他的过往。兆和拿了一首自己所作的诗给他看,怀念亡母的伤心事,他看了,没有别的话,只说:这是骚体。
这种近乎绝情的做法,让孩子们心有不安,且有怨言。是了,分明在世时,也算是恩爱两不疑,不求未亡人泪流满面地哀悼不忘,从牙缝里迸裂一句: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也希望在日子的旁枝末节里,偶然痛楚怀念,失魂落魄。但张武龄始终没有,妻子逝世后,他续娶韦均一,并如善待原配一样温柔以待。因此,孩子们觉得,父亲已经忘记了母亲,将她当作生命里的一段长如十六年的经过,走过了,看过了,也就随之去了。
可是,谁都无法真正洞悉张武龄的内心。他一直是那样自持和平静的人,很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不管是对后来脾气坏到极致的填房,还是因为失去母亲而变得无比悲伤的孩子。孩子们却并不明白,真正的悲恸,叫作空洞。陆英的死,已经带走了张武龄生命的一部分,属于深情,属于相濡以沫,却在纷飞后,用相忘江湖的淡漠,掩饰了永无期限的伤痛。
允和曾有回忆,张武龄有一日问她最喜欢的诗人,她回答纳兰性德——这个回答大大出乎爸爸的意料。爸爸好高兴,马上就把《饮水》《侧帽集》的小本子给我。他说:“性德是性情中人,很可惜三十一岁就死了。这样的才子历史上也少见。”言谈之中,可见张武龄对纳兰极为推崇,一个“性情中人”,是情词,还是情心?对纳兰容若见地之深,又如何会是冷情冷心的薄幸郎,只不过他藏得太深,演得太好,骗过了世人,也骗了自己。
体格孱弱,是张武龄不入仕途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清醒的时人,对当时政府的幻想都已经幻灭。国破家亡,民不聊生,我们眼里,是纸上的词汇,而这些,是属于那个时代的潦倒背景。通货膨胀,物价飞涨,安稳的生活都如昙花一梦。高官军阀们纷纷叛国求荣,甚至有人将中国自主权做抵押,换取一夕荣华。这样的政府,就算是胸腔流动着爱国情怀,难免也觉得报国无门吧。
仕途无可入,身体也不允许他弃文从戎,张武龄的爱国之心,依旧不曾熄灭。他的祖辈给他留下了巨大的财富,凭借这些,稍微经营,就可以让张家过上几辈子也不愁衣食的生活。他全然可以做一个不问俗世的富贵隐者,吟风弄月,赏梅听莲,红袖添香,纸醉金迷。何况,族中并非没有这样的纨绔,他们醉心享受和快活,短命,却也令人艳羡。只是无法想象,倘若张武龄做个花天酒地的甩手掌柜,他的孩子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当然不会缺衣少食,但是少了爱,少了言传身教,少了一个父亲应该给予的一切,他们的生命,将会如月缺,如山破。
那并非是一生清白的张武龄。
面对祖辈遗留的财富,他思考的,不是享受与挥霍,而是谋求用这笔巨款,报效国家,尽一分华夏儿女的心。在上海时,他打算投资实业,当时流行“实业救国”的口号,但事实证明,在重重剥削的半殖民地国度,想要以此救国,实在太艰难,一线生机都叫作奢谈。这个计划流产后,张武龄苦苦思索,究竟如何是好,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宿命轮回,时空里盛开的所有鲜花,是昨日的种子,生出的春光明媚。多年前,他的祖父张树声为挽救朝廷颓势,在广东修筑了一座西式学校。多年后,张武龄也将救国的希望,转移到教育身上。祖孙俩,都认清这一点,救国并不在于物力的雄厚,人心未明,思想未开蒙,就算是救了整个国家,也不过徒有其表。自1919年始,张武龄便开始计划建立一所学校,和祖父不同的是,张树声建校有赖于朝廷的财政拨款,而张武龄完全是自发自费的铮然之心。
忽然明白,从九如巷中走出的四位华丽淑雅的女子,并不是历史辗转了千年后的不小心巧合,如果说一切都是注定的,那么在注定之前,每一个声色清灵的枝节,都潜藏宿命的玄机,铺就红尘十里,铸就暗香满室。只有那样的家庭,那样的母亲,那样的父亲,才会在悄然里,奏出那样瑰丽又璀璨的四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