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而至的张家儿女问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有人说,是幸福。
有人说,是为了品尝悲欢离合。也有人说,生命意义所在,即是传承——拈一缕香,飘荡婉转,经由血脉的融合,化作言谈举止里的点点滴滴,相貌、性情、才能、待人接物的种种,一代接着一代地千秋而去。生命或历史,都在这两个字里,重若千钧。
所以古时常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女人们也自认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才是一生的使命。陆英的婆婆没能完成这个“使命”,嫁给张武龄的父亲多年,膝下犹空,不曾有一儿半女,而丈夫的小妾所生的也是个女孩儿。因此,她对嗣子张武龄传承香火这件事,格外重视,自打陆英进门,就将半生希望都倾注在她的身上。
次年夏天,陆英身怀六甲。张家对这一胎报以厚望,照顾备至,尤其是婆婆,她这辈子没生过孩子,对陆英腹中的孩子格外重视。到了第二年的春夏之交,张家长房的长女诞生了。她被取名为元和。元之一字,是“首”,是天地之初,是备受期待的祝福。因为是张武龄的第一个孩子,虽然是个女孩儿,作奶奶的依旧高兴得很。她盼孩子盼了太久,不管是男孩女孩,她都一样疼爱。何况她不是那种格外重男轻女的婆婆,既然媳妇能生女孩,当然也能生男孩。先开花,再结果,并没什么打紧的。
陆英不负厚望,果然,在婆婆去世之前,她为张家生了六个孩子,三男三女。只是不管是后来的孙子还是孙女,都比不上元和在奶奶跟前的地位。作为长孙女,她从断奶开始就被抱到上房抚养,每天的早饭午饭都是祖孙俩在楼上的厢房单独就餐,这种特殊待遇,一早就彰显了元和的独特地位。
因此,对于后面的孩子们来说,长姐元和是神秘的。她甚至享有“打骂豁免权”,因为出于孝道,张氏夫妇不愿老人伤心。这使得幼年的元和颇有几分小姐脾气,她脾气虽然大,却也不是没分寸的。有一回,她无缘无故发脾气,打了奶妈一下,元和的奶妈姓万,也是个有脾性的人,不打算纵容元和的骄纵,于是立刻回敬回去。元和不依不饶,过了一会儿后,元和觉得受到了伤害,气冲冲地从床上跳下来,叫着说要去跟奶奶告状。万奶妈挺了解元和的性子,半点也不担心。果然,老三兆和的干干(安徽大户人家在孩子断奶后所请的带孩子的佣人)跑出去一看,元和正坐在楼梯上,并没有告状去。
万奶妈在元和七岁时就离开张家,回到乡下,不久就染病去世了。而元和,始终记得这位奶妈的模样,她曾写道:我的奶妈姓万,长方脸,皮肤白净,牙齿整齐,很稳重,不多话,我叫她妈妈。言语之间,很是亲昵和依恋。如果不是生病去世,元和还很愿意她继续回来照顾自己。万奶妈去世后,照顾元和的人就换成了陈干干。
大户人家的干干一般从家中仆妇里挑选,因为也负担着教养孩子的责任,所以挑选的都是稳重善良同时忠心耿耿的妇人。家里的每个孩子都有这样一位干干,贴身照顾,陪伴成长,生病的时候照料,犯错的时候及时引导。允和的干干姓窦,兆和的干干姓朱,充和的干干姓钟……她们大多数二三十岁,正当年,但基本上已经是寡妇。
譬如元和的陈干干,她原本是奶奶的女仆,在来张家之前就生过四个孩子,唯一不太一样的是她的丈夫尚且在世。陈干干是世人眼中的“全福人”,有夫有子,也有儿有女。来张家是因为家贫,为了养活孩子们和自己,只好做了下人。她几乎把一生都献给了张家,给了元和。而她自己的孩子,却没能像元和一样,享受到足够温暖的母爱。元和记得,在自己上大学之前,陈干干差不多没有离开过张家,她跟他们一家人搬到上海,后来又搬到苏州,这么多年,她舍不得这家人。
老二允和生在一九零九年的七月底。天气闷热,蝉声漾开一重又一重的暑气,陆英吃透了苦头,生下来第二个女儿。这孩子一生下来就很难养,脐带绕颈三周,产婆们用了各种方法都没能让她睁开眼睛,还是允和后来的奶妈往婴儿脸上不断喷烟,足足喷了一百零八袋烟才救活了她。
瞧,缘分就是这样奇妙。有时候,就是缔结在生命最初的那朵花。这个救回了允和的胖妇人后来成了她的奶妈。婴儿时期的允和瘦小爱哭,不讨人喜欢,只有这个胖奶妈,无私地爱着这个孱弱的小丫头。她给允和讲老鼠嫁女的故事,还把绒花插在糕点上,说这是老鼠新郎给新娘的礼物。允和听得入迷,奶妈把糕点收起来放在很高的橱柜顶上,哄她入睡。第二天收拾糕点时,她踩着凳子上去,不留神从凳子上摔下来,伤了腿,回家养伤去了。从此以后,允和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会给自己讲故事的胖奶妈,不知道她的下落,毫无音讯。可那些温暖的橙色的记忆,却暖和了这个女孩子很久很久。
等到老三兆和出生时,张家的耐心差不多已被消磨殆尽。他们盼望有一个继承家业的男丁,可陆英接连生了三个女儿。就连她自己,也忍不住失声痛哭。更痛苦的是次年她生过一个男孩,却很快就夭折。这无异于是雪上加霜,兆和的存在,更加不受人重视。不受重视也有不受重视的好处,起码没人会像要求元和一样要求她,她能做的事情比两个姐姐要多得多,所以四姐妹里兆和最健康,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充和出世时,张家已经搬迁到上海。张武龄在法租界租了一幢两层小洋楼,乔迁也是一桩喜事,加上当时发生的种种兆头,陆英笃定自己这一胎必定是男孩。不止是她,张家的亲戚朋友也都认为,张家后继有望。有一个姓李的亲戚,也断定陆英会生个男孩。因为她张家已经生过好几个男孩了,她还断定这孩子必然不会如上一次一样早夭,而是会平安养大。然而,她生下了第四个女孩儿。张武龄给她取名充和,却没人对她上心,就连她的奶妈也不像几个姐姐的一样,经过精挑细选。
第一个奶妈姓高,丈夫是个吸鸦片的老烟鬼,动辄打骂妻子,在不断的折磨下,高奶妈奶水不算丰沛,充和经常吃不饱。当一天晚上,陆英和八个月大的充和独自待在楼下时,母女两都痛哭不已。充和是因为饥饿,陆英是因为长期生子的压力。这时候,充和的叔祖母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这位叔祖母早年守寡,只有个女儿,女儿也只生了女孩,但她们都在充和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她听到充和的哭声,动了恻隐之心,开口向张氏夫妇要这孩子,希望他们把充和过继给她。陆英和张武龄,都同意了这个要求。叔祖母认为自己的命不好,害怕克到充和,特意要去找算命先生。陆英劝她说:“充和有她自己的命。该她的就是她的,别人妨不了她的。”于是,在充和八个月大的时候,就离开了张家,跟着叔祖母回到了合肥。
当陆英生下长子宗和时,张家和她,都已经等得太久。如同穷尽心血,才熬出一方锦绣葳蕤。命运对她的折磨,仿佛已到此为止。之后,陆英又陆续生下了次子寅和,三子定和,四子宇和以及五子寰和。也算得上一位全福人了。十六年间,她怀孕十四次,只有九个孩子长大成人。孩子们一个个长大起来,她也渐渐从青春里隐入水墨丹色,长年的生育和料理家事,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以致她凋谢于三十七岁的年纪。
如果人生有重来的机会,不知道陆英会不会选择同样的人生。望着儿女们渐渐成长的模样:有的酷似她,也有的像他们的父亲,甚至也有像祖父母的,却都是初春时光,豆蔻枝头。她也有过如斯好时候吧,垂髫韶年,懵懂无忧,养在深闺里慢慢长成堪当主母的女子。唯愿她的孩子们,可以拥有自由的人生,决断自己的命运,亲自体味光阴里的分分寸寸。
多么伟大,又多么悲怆。蓦然回首,原来自己的人生,就耗费在儿女的哭哭啼啼里,就逸散在琐碎而凌乱的家事里,她这一生,没有辜负长辈,没有辜负丈夫,也未曾辜负过孩子,唯独辜负了她自己。而凄然如斯,甚至不知这一生算不算辜负……无奈间,不过化作旧事里的翠微剪影,隐没在家祠,淡化作云烟。阑珊无趣时最深的安慰,莫过于那些灵秀又剔透的孩子,堪称此生最大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