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骤风重卷雪落,清润细碎,催人入眠。
夏暄倾听新婚妻子绵长呼吸,轻抚肚皮朝天而睡的猫头鹰,恍恍惚惚间,仿佛化身为禽鸟,与之穿过密林,飞过湖泊,双双缱绻翩飞于连片花海上。
他以鸮的方式为爱妻打理羽毛,挨挨蹭蹭,忽而“噗”地下了个蛋。
正当他惊羞交集,第二个、第三个也出来了……最后竟下了九九八十一个!
他羞耻不已,日夜狂孵蛋,几经辛苦,孵出一大群小毛球,个个嗷嗷待哺。
而他的妻晴容·公鸮,却自顾来回踱步,小嘴一张一合,不停背诵九九口诀……只由他逐一投喂,快把他累死了。
···
晴容的灵魂习惯昼起夜眠,可鸮的身体则恰恰相反,导致她日夜打盹儿,总难深睡。
这一夜,她先是趴在自己的腹部,终觉不够暖和,辗转躺至夏暄心窝处。
偏生他今夜梦魂不安,心跳凌乱,她半梦半醒间,模模糊糊嗅出房内多了一股奇特香气,不由得哆嗦而醒。
鸮的鼻子比她本人还灵敏,不难甄别是催人手脚发软的迷香。
可她耳朵极灵,根本没听见陌生人靠近……
环顾四周,她把视线投往墙角孤灯。
因今夜新婚,连盏铜灯上加插红烛,且提早灭掉了大半。
而不该有的香味,正是从最后燃烧的火焰处飘来,显然有人事前估算过时辰,制作下端带迷香的蜡烛,等夜静更深才起效。
若然她这太子妃无碍,或许能在睡梦中辨别;可如今东府上下均知她毫无知觉,加上特殊日子暗卫只在寝宫外当值,要以此隐秘法子放倒皇太子,真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晴容·鸮舒展双翼,无声无息掠向连盏灯架,扇灭灯火。
卧房内瞬间幽暗,唯剩窗格透入雪影流光。
她凝神屏息静待片晌,果真耳闻极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显而易见,此人未曾惊动院外夜值的甘棠,必定是留守寝宫院落的仆侍。
晴容振翅飞回夏暄身侧,低头轻咬他胳膊,未料他喃喃嘀咕,“第七十一,第七十二……”
见鬼了!殿下大晚上数什么数!
她料想下药之人有备而来,若太子受药物影响无力反抗,单凭她这小小猛禽定然保护不了两个人,索性飞扑而出,蹬翻案上桂圆莲子等物。
陶瓷碗盘落地,发出清脆声响,划破静夜。
夏暄迷迷糊糊念叨:“小晴容饿了?”
下一刻,被晴容·鸮“喔喔喔”尖叫而惊醒。
与此同时,虚掩窗户“嘭”地被撞开,黑影窜入,快如闪电冲向床榻!
冷冽寒芒回旋半空,有利刃!
夏暄边厉声呼喝,边向刺客甩出被子,随即反身抱住内侧的妻,以防她被暗器击伤。
刺客随手拨开被子,而晴容·鸮趁其步伐略微迟疑,腾跃而起,利爪展开,俯冲抓向那人的脸!
她这一击多少带着鸮的本能,迅猛而静谧,防不胜防。
尽管刺客武艺非凡,仍手忙脚乱,被她抓破额角,顿时大怒,反手往鸮腹捅去。
若是早些时日,晴容对翼爪不熟悉时,定要受重伤;可眼下的她已能操控自如,兼之黑暗是她的优势,她只需稍稍倾斜羽翼,迅捷收爪,当即有惊无险避过重击,甚至旋身又朝那人后颈狠狠抠了一把!
那人闪避,脚下不慎踩中红枣坚果,蓦地一踉跄,又遭夏暄丢来的瓷枕砸了个措手不及。
电光石火间,鱼丽和甘棠已闪身掠近,双刀齐至,气势如虹。
得了强援,晴容·鸮心下稍安,撒开长腿奔回床畔,蹦入夏暄怀内。
夏暄上上下下把她撸了个遍,确认她不曾受伤,才专心看三人激斗。
平心而论,甘棠与鱼丽算是年轻一辈罕见的好手,但这名刺客修为不弱,方才乱套,全因晴容和夏暄不按常理反击,此际抱着必死之心顽抗,招招惊险刺激,依旧未露败绩。
甘棠发了虚招,趁刺客避让,晃身挡在夏暄夫妇跟前,再和鱼丽联手,步步将战场挪出寝殿。
雪光漫天,鱼丽看清刺客身形面目,禁不住一惊。
眼见刺客逮住空隙要逃,忽地后方“嗖”声破空,一支黑黝黝的袖箭直插刺客右腕,是火速赶至却匿于暗角的甘梨所发。
得姐姐暗中相助,甘棠顺势踢去那人的匕首,打落其大牙,撕下衣角,直塞入口,及时阻止这人服毒或咬舌自尽。
细看刺客约五十出头,脸额有抓挠血痕,其貌不扬,倒又有些眼熟,竟是随赤月行馆中的仆妇!
鱼丽震悚:“你、你会武功!深夜潜入寝宫,谋刺两位殿下,受何人指派!”
仆妇口中被堵,呜呜发不出声,怒而瞪视飞掠阶前的猫头鹰。
晴容·鸮只需一眼,已然获悉来因去果。
行宫春猎后,莞柳丧命,赤月王重新派遣女史,千里抵京。
随行者包括这名看似平实的嬷嬷。
然则不巧赶上晴容感受小麻雀身死的后遗症,已得崔简兮辅佐,更暗地里防范新来的人,只差遣他们做点行馆杂务,从不许随行和近身侍奉,故而新细作不得不蛰伏。
北顺郡王事败后,赤月国搜捕余孽,却没能剿灭早混在京的暗桩。
此番晴容中毒,桑柔负责调派人手,定是见这嬷嬷手脚麻利,带其入东府一同服主子。
而嬷嬷扮作老实勤快,获准进入寝宫,在新婚夜的蜡烛中做了手脚,意图迷晕太子,伺机解决夫妻二人。
她见香烛熄灭,误认为迷药已数尽释放,太子夫妇将任其宰割,才冒险行刺。
万万没料到,红烛乃晴容·鸮故意扑灭;而太子虽在梦中,也迅速作出反应。一人一鸮联手,硬生生撑至武侍和暗卫救援。
她大概想破脑子也想不明白,太子缘何在洞房花烛夜还抱着猫头鹰睡觉,而猫头鹰怎会晓得蜡里有迷香,不但当机立断灭火,还呼叫报信、拼死护主。
寝宫的激斗和抓捕,引来客院的神女玉锵。
她头发随意一盘,裹了件宽大披风,踏雪而近,了解来龙去脉后,厉声质问:“如此说来,太子殿下膳食中的毒,是你下的?”
“下毒?”夏暄以貂裘裹住娇妻,行至门外。
玉锵正色道:“不错,我来时暗觉殿下脸色不大对,又不敢确认,只好先替容容治疗,再秘密探查,不出意料,在大厨房寻获带毒的炖汤。”
晴容·鸮恍然大悟。
难怪太子早两日还吐了血,想必这嬷嬷曾不止一次下毒。恰巧太子因她的病而茶饭不思、汤羹不进,只偶尔吃几个果子,以致中毒不深。
而她化为鸮后,不辨色彩,无从辨识他眉额肤色是否正常;下人历来没胆量正视君王,亦未觉察。
众人细观刺客头脸和颈脖血淋淋,而猫头鹰则嫌弃地在积雪上蹭去血迹,无不夸赞这小家伙忠心又机灵。
玉锵笑道:“看来,今日是我冒犯了殿下的爱宠,还请多多包涵。”
晴容·鸮兴奋甩头,展翅飞向恩师前臂,亲热地用脑门蹭她,模样趣致得教人心头软绵绵的。
鱼丽玩心顿起,笑嘻嘻探手来揉。
晴容与小师姐玩闹惯了,自是任凭抚摸,还大摇大摆沿着她臂膀踏步至肩头,蓬成毛乎乎的球。
鱼丽笑赞:“小家伙未免太可爱了吧?难怪殿下独宠你!”
晴容·鸮骄傲地挺起了圆鼓鼓、毛茸茸的胸。
这下连表面高冷的甘棠也忍不住了,偷偷摸摸抬手,试图趁乱撸一把。
忽听太子冷哼一声,他尴尬缩回,收敛冲动,指挥侍卫关押刺客,收拾寝殿内推翻的杂物,请医官速来为两位殿下诊治。
玉锵嗅察极淡的迷魂香,忙让鱼丽清理红烛。
夏暄哈欠连连盘坐回床,左拥右抱晴容的躯体与灵魂,暗为新婚之夜的惊险而后怕。
不过,至少比他亲自下八十一只鸮蛋要好上万倍。
···
皇太子新婚三日不临朝,因天降大雪,省去了其他仪式,只召相关部门处置刺客,彻查北顺郡王在京残留的眼线。
恰好陆首辅登门请示急报上的疑难,得知太子遇刺,免不了担忧关切。
夏暄不好在当朝肱骨面前撸猫头鹰,只得暂且把晴容·鸮放至屏风旁的铜鸟架上,快速剥了个糖橘,悄悄塞给她。
晴容·鸮啃完橘子,大剌剌飞上书案,悠然翻起书册。
夏暄见两名朝臣各自领谕,不忍让他们冒雪而去,遂亲自点茶,谈起北顺郡王叛乱一事。
刑部侍郎素来爽快,和夏暄私交颇深,当下直言不讳:“殿下,两国盟约既定,这北顺郡王都落网了,老命丢了,手底下的人还非要闹个鱼死网破……也不掂掂斤两。”
夏暄气定神闲碾茶:“他多年谋划,被本宫和太子妃当众揭穿,到死亦咽不下这口气,才挑拨离间。”
陆首辅叹道:“他曾为赤月王储,后成了被放逐的王子,明面上对弟弟加封郡王表示接纳,实则处心积虑,妄图毁掉得不到的一切,唯恐天下不乱。所幸殿下英明,提前中止一场动乱。”
夏暄谦逊几句,以茶待客。
刑部侍郎又问:“下官进府时,见几名老太医进进出出,您和太子妃殿下……没受伤吧?”
“不曾,”夏暄眼底滑过稍纵即逝的感伤,补了句,“只是太子妃向来体弱,外加夜里受惊,本宫自然多加小心。”
陆首辅和刑部侍郎齐声道:“两位殿下洪福。”
待二人饮完茶汤告退,晴容·鸮慢悠悠滑向夏皙腿上,忿然把脑袋搁至他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