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见,他觉得自己完全地回到了那一年。
烈火熊熊焚烧,将一切扭曲在火焰的腾飞之中。裴无缺在火焚的疼痛中蜷缩,只觉得周围再度出现当年的幻影,那些人围着他,他那时候抬起头,承受着所有人砸在他身上的□□。头砸痛了,身体砸痛了,可他一直保持着不变的冷笑。
他们是如此的愤怒,他越笑他们就越愤怒,他笑他们的无知愚昧,他们愤怒于他的邪肆狂妄。
直到他受伤流血。
鲜血将他身上穿的那间蓝色内门弟子的衣衫染红,他俊美至极的脸也不好看了。他终于也不笑了,他们就此骤然兴奋起来,“杀了裴无缺、杀了裴无缺”的叫嚣声深入云霄。
可是他们也怕他,不敢十分靠近。
他无力挣扎,剧痛使他再也笑不出来,他想向周围人怒吼,可是他已经喊不出任何话来,他只要一开口,咳出的就必然是血沫。他的眼睛被自己的鲜血染红,分明看不清周围人的样子了,可是他看得清那些兴奋的脸。那些脸在他日后的梦境里成为最诡异的扭曲画面。
再后来,身边到处都是尸首,没腿的,没胳膊的。他挣扎在一团扭曲的人里面。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只知道肯定是血肉模糊,连个人都看不出来,跟周围的人都分不出来。他才听到了一声叹息:“你既是混沌灵根,又是天魔体。此绝世之姿,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你生来就是带有宿命的。”
“你要终结正道。”
“裴无缺,你天生就是魔,你明白吗!”
对,就是如此,他天生就是魔。他要覆灭正道。一百年大乘,只差一步便能成圣,成为万古以来以魔成圣第一人!
正道无人能敌。天下亦无人能敌!
他本来就要实现自己的夙愿了,为何会偏生变故。
为何他会回到两百年前?
血色就蒙上了他的眼睛。
魔苦苦挣扎,终于还是破体而出,他邪妄,他无情,他算计——
他再做错的事都不是错事,这其实就是他的本性。
也许他们说的并没有错,他就是恶毒冰冷,所以才会干下那些事情,没有什么狡辩,他活该——
疼痛剧烈得让裴无缺发抖,竟有一滴血泪自眼角流下。
这又怎么样呢,他会在黑暗中,无人来救,永远沉沦。
便是痛得快死了,也没有人关心。
“无缺——”突然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
这声音宛如一丝清凉,劈开了层层的黑暗,照进了他的脑海之中。
禁锢他的铁链不见了,疼痛不见了,他被人抱在怀里。清凉的味道围绕着他。
他不知道那是谁,可是他紧紧地抓住了她,但是他知道这个人他是十分熟悉的,他狂乱的心竟然就此平静下来。
一阵风拂过他的脸,裴无缺缓缓睁开眼,看到了那张清莹秀美的脸,细长的眉,明亮的眼眸正凝视着他,软生生的脸颊,少女一般的十四五岁模样。是萧莲,是他的师父。
他张了张嘴,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发出了沙哑无意义的音节。
萧莲把遍体鳞伤的孩子抱在怀里,哄孩子一般哄他:“乖,没事了,没有关系,师父来救你了。”
见孩子的身体终于渐渐平息,萧莲抬起头,冷冷地看着行刑者。
行刑者顿时慌乱:“师祖,他……若不是替他找药,您怎么会身受重伤,小的,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萧莲却是笑了笑道:“即便他有什么错,凡人可让你们连番用火刑,以雷劫罚之?倘若不是我早给他吃过护灵丹,如今人可还在,是不是就已经被你们惩戒至死了?你究竟是想替本座惩戒徒弟,还是想借机杀了他呢?”
萧莲平日平易近人,鲜少用‘本座’一词,行刑者吓得顿时就跪到地上。
沈庸见萧莲眉眼间没有一丝笑容,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上前一步:“师叔,我们也是为你——”
萧莲知道沈庸也是为了她,毕竟也是多年师叔侄的情谊了。可说真完全为了她,萧莲也不信。天机镜的确显示因果在裴无缺身上,但完全可以将他禁锢起来,留待她醒来再审,迫不及待把人弄上惩仙台。弄上了惩仙台,然后用杨俊的叔伯来对付裴无缺。
沈庸在想什么,其实她很明白。
萧莲也不想与沈庸计较了,此事毕竟重重。她没有跟沈庸说话,而是对着青渊门众人说:“我昏迷之时诸位还不明白过程详细,现下醒了,同诸位说清楚,无缺之事纯属意外,是他无意惊动霜草兽,才致使我受伤,这就是因果在他身上的原因。他本身亦不是故意的,就不必再深究了。”
看行刑的十脉主嗡地一声沸议起来。
萧莲则抱着裴无缺飞下惩仙台,想要离开。却被十脉主们拦住。
“即便如此,师祖,裴无缺五灵根资质,又身受重伤,实在是不配做您的弟子!”
“仙门之中多得是好弟子,您为何不挑?我们实在不服!”
萧莲漠然,有时候她很多事情真的不想说明白,各脉主争先恐后将自家弟子塞给她,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她能收个好徒儿?谁不想成为她玄青一脉的继承人,免得日后玄青一脉落入外人手中。
她收了这些人的后代为弟子,日后呢,到底是她的弟子,还是这些人的后人?
萧莲平日只是不想理会青渊门种种事情,但是不是代表她不知道。正道魁首,青渊门师祖又如何,还不是被他们软性禁锢。
她就是要收自己命中的徒儿,不管他来自何方,不管他是什么灵根。他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她的徒儿。
“谁若再说收徒一事,”萧莲冰冷的声音响彻惩仙台,“今儿这十脉主的位置,他也就别坐了!我不理青渊门事情多年,这点权力是不是还有?”
所有人顿时安静。
裴无缺轻轻睁开眼,只看到她柔软的下颌。
“师叔——”沈庸正欲再说,萧莲却挥手示意不必。“人我先带走了,此事不能再追究!”
她抱着裴无缺,再度缩地成寸,回到了玄青山的洞府里,落在石台上,将裴无缺放在石凳上。
刚一落地,她就急促地咳嗽了几声,随即从袖中拿出一粒金色丹药服下。
果然不该为了气势好看而强行用瞬移,又加重伤势了。
裴无缺虽伤得惨,但其实是外伤,他本身体质极强,又先被萧莲喂过护灵丹。反倒此时看上去比萧莲还好些,他抬起一张满是血污的脸盯着萧莲许久,终于沙哑着低声问:“师父,你当真觉得……”
“觉得什么?”萧莲终于缓过一口气,看他。
裴无缺手轻轻一握,他都不知道为何他要问,可他就是想问:“觉得我……”
他没有说出来,可是萧莲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萧莲笑了,然后告诉他:“不管我之前有意无意,总是让你受了苦的,你心里怨恨我些也应该。你突然惊动那头霜草兽,为师也觉得,应该还是有些故意的成分在里面。”
裴无缺抬起头,眼神有些错愕。
她知道,她竟然知道还护着他!
萧莲继续说:“但师父不会因此而责怪你,因为师父也有错在先啊。你是师父的徒弟,你若做得不好,也是师父的错,是师父没有教导好你。师父怎么会因此怪你呢?”
裴无缺浑身一震,竟说不出话来。
此话宛如一阵光亮,直直地劈入他的脑海,不知道为何,他震得整个人都站不住。
两种声音在他脑海里不停地交汇。
你是正道败类,你邪妄——
另一个是萧莲的声音:你是师父的徒弟,你若犯错也是师父没有将你教好,师父怎么会怪你——
血流重新在他的身体里流动,这只邪妄的魔仿佛受到了某种说不出来的慰藉。
他张了张嘴,亦说不清楚是种什么样的情绪,让他突然愧疚了起来。他想说就是他的错,他极恶。但是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爱护他,毫不犹豫地救他,即便他犯了错,师父也不会怪他。
裴无缺半跪着,在萧莲面前低下了头,良久地一句话都不说。
萧莲也只是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