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烈山的样子,想想你是谁!”
等这顿鞭子终于结束,他背上已经血肉模糊。神灵的伤通常好得很快,神力越强、好得很快,但那条鞭子是神农氏所剩不多的宝物之一,名叫打神鞭,让人轻易好不了。
他踉跄着站起来,往外走。
裴沐回头看了神农氏族长一眼,快步跟上姜月章。等出了房门,又走了一截路,她左右看看,都没见有人来扶姜月章。明明他们遇到了好几个族民,还是刚刚才受过姜月章帮助的,可他们都只是看一眼,又冷漠地走开。
问都没问一声。
她心中渐渐起了怒气,忍不住一步上前,强行把他扶起来。
“……我又没有打过你们神农氏!”她烦躁地说,“烈山的灾害,也不是我的管辖范围。至于因为你救了我就这样吗?我又不是不付报酬!”
他却摇摇头,气息不稳:“我……母亲死在一次灾害中。其他人也……多多少少……他们平时无处发泄怨气,能留在烈山,我已经很感激他们……”
“你还感激,感激什么啊!”裴沐恨恨道,“你干嘛不出去一个人生活?你神力很强,哪里不能去?要不然,你跟我回昆仑山去好了!”
他抬起头,脸比雪更白,冷灰色的眉眼彷如褪色的水墨,又含了一丝笑意:“我是神农氏的少主,烈山就是我的家。何况……跟你回去做什么?生孩子么?”
最后那一句他说得很轻,比一粒雪花融化更轻。
裴沐噎了一下。
“也不是不可以……”
“嗯?”
她移开眼神。天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
“之后,”她清清嗓子,“物资我会亲自运送过来。”
“嗯。”
“还有……我已经跟上头告过假了。我打仗打了五十年,想休息一会儿。”
“嗯。”
他顿了顿:“你打算做什么?”
“没想好。”
裴沐忽然狡黠地笑起来,加重语气:“本来没想好。”
“……嗯?”
(4)
裴沐暂时卸甲回家,可很快又不停往外跑。
昆仑山很多人都注意到了。族长姐姐还问她去哪儿。
她总是说:“去找一个朋友!”
也不是说谎。
有时候,她的确是去找军中结识的朋友。她跟同僚关系不错,和下属也都达成一片。她暂时休息,他们还很舍不得她。
但更多时候……她是偷偷溜去烈山,找姜月章。
这不是太光明正大的事情。她生来就是天帝一系,而姜月章所在的神农氏和天帝积怨已久。
不过……反正也不会打起来吧。裴沐暗自琢磨,天帝无法对神农氏干涉太过,况且神农氏都这样了,难道还能篡位?
这样那样的理由之下,她时不时就溜去烈山。
她脸皮厚,人又总是笑嘻嘻的,更重要的是――就像她自己说的,她和神农氏并没有直接结过仇。她上门去,总会带点吃的、用的,还很愿意用神力帮忙做做事。
所以慢慢地,烈山的人们也就无法对她保持冷脸。
他们问她为什么跑得这么勤快,她总是严肃回答:“神农氏少主于我有救命之恩!”
如果这话被姜月章听到,他就会一脸头疼,说一句:“你付过报酬了。”
裴沐一开始还糊弄过去,后来听得多了,干脆提议:“那这样吧,我给你们物资,你们要是有什么好用的药,也提供给我。”
神农氏精于医道,种植出的药材效果也非常好。裴沐是带军打仗的,虽然暂时闲下来,却总记得军中缺哪些东西。
姜月章听了,回头找父亲商量了一下,就同意了。虽然族长并不乐意为敌人提供药物,但姜月章说服了他――总要为现在的族民生活考虑。
从此,神农氏与裴沐为代表的军队,不断进行少量的货物往来。烈山上的生活多少宽裕了一些,军队里也对这批药称赞不绝。
为了以绝后患,裴沐还亲自去了一趟紫微垣,劝说天帝:“……您忌惮他们,我明白,但与其反复打压,何不把人用起来?向来是忍无可忍才揭竿而起,如果吃饱了穿暖了,谁有心思想别的呢。”
天帝同意了。
裴沐得了许可,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往烈山跑。
她总是跟在姜月章身边,能一口气叽叽咕咕一整天。对于所有她不认识的植物,她都要指指点点地评价一番。
有一回她说:“这是什么?”
离姜月章的屋子不远之处,她发现了一株没见过的植物。这是一株藤蔓,攀附乔木向上生长,叶片上有一层毛茸茸的软刺,开浅蓝紫色的花,一串串倒挂着,宛如无数小型的花瓣瀑布;风一吹过,又像许多无声的铃铛。
姜月章走过来,仔细看了看。
“是蓝风藤。”他露出惊讶的神色,“这种植物通常需要更温暖的环境,极少能在酷寒的环境中生存……还开花了。”
“很少见?”裴沐戳了戳花朵,“有什么用么?”
他说:“能驱避蚊虫,除此之外并无大用。”
她歪头看了一会儿,断然宣布:“好看就是最大的用处。”
他失笑,正要说什么,却又回头望着蓝风藤。他静静想了一会儿什么事,忽然问:“你喜欢?”
裴沐点头。
他也点点头,却不再说什么了。
那次过后,裴沐突然被临时征召,说域外天魔卷土重来,需要她镇守天门。
她匆匆去了前线,只来得及托人给烈山那头带个口信。至于他的回复,她没机会收到。
这一仗打了两年。天魔其实生于阴阳平衡之道,符合天地法则,因此永远也打不死的,但它们会危害界内生命,所以又不能不打。
过了两年,她从战场回来。在家里待了几天,她又轻车熟路跑去了东部的烈山。
但这一天,她又被神农氏的人们拒之门外。
她开开心心上门,猛一下碰一鼻子灰,还被阴阳怪气地骂了几句,恼得不行,却又有些担心:事出反常,必有古怪。
一不做二不休,烈山不欢迎她,她干脆偷偷翻进去。
裴沐,战场上无坚不摧、无往不利的战神大人,挖空心思、小心尝试,顺利地从烈山后山翻了进去。
她熟门熟路地找了一条隐秘捷径,跑去姜月章的屋子,探头一看――空的。
这也正常。他从来是个闲不住、也闲不了的人。烈山上上下下,哪里不需要他操心?
裴沐又避开旁人,四处找了起来。走着走着,她却觉出不对:烈山太安静了。
等她终于摸到族长那头,听见此起彼伏的幽幽哭声,才明白过来:原来族长去世了。
她藏在草木之间,悄悄探出头:人群最前方,姜月章神情极为肃穆,从长辈手里接过了象征族长的手杖,并高高举在头顶。他仍是万年如一的素白宽衣,而本人比衣服更白;寒风烈烈灌满他的衣袖,本来也是高大挺拔的青年,忽然显得形销骨立。
下头有族人抱头痛哭,哀悼老族长,有人还愤愤地说,说不定老族长的死和裴沐有关。说不定就是天帝下旨暗害老族长。
说实话,裴沐可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但是……
她静静看着那个满身苍凉的人,心里浮出一个疑问:他也会这么想吗?
裴沐没有露面,就收敛气息、藏在影子里,安静地看完了这场族长交接仪式。之后的一切琐事,她也都看完了。
姜月章仔细处理完所有事,又安抚好人们的情绪,这才独自往山顶走。他住的地方在烈山最高处,那里最冷;他说因为他的神力最强大,所以最苦寒的地方,他来。
往上走,植被越来越少,裴沐能躲着的地方也越来越少。
她顺着积雪的阴影前行,还屏息凝神探头,想去窥探他的神情。
他却已经侧过头,准确地看向她的方向。和在人前的冷肃不同,他面上是一抹显而易见的疲色与哀伤,还有一缕讶色。
“……阿沐?”
裴沐眨眨眼:“你叫我什么?”
他一直叫她“沐风星君”,刻板守礼,无声地维持着疏离。
他一怔,神色中闪过一抹慌乱,改口说:“沐风星君。”
裴沐解除了隐匿术法。她正蹲在一块不大不小的岩石上,恰好能平视他的眼睛。
她伸出手:“拉我一把。”
他迟疑片刻,才来握住她的手,神色慢慢柔和下来:“沐风星君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几天。”裴沐说,“你……节哀。”
姜月章摇摇头:“我并不意外。父亲身体一直不好,近几年已经油尽灯枯……”
他忽然侧过头,声音哑了几分:“……抱歉。”
裴沐假装没听出来他喉咙里滚出的一声呜咽。
她也没有放开他的手。
“姜月章。”
“……嗯。”
“你直接叫我‘阿沐’吧。”她说,“我其实不太喜欢沐风星君这个称号。”
其实她是不喜欢天帝。而且,这两年里她也遇到了一些事。
青年手里一紧。他皮肤比她冷,握起来仿佛一块玉;但不凉。
“……不太好。”他却拒绝了,也将手抽出来,神情恢复了冷淡克制,“今日烈山事务繁忙,沐风星君还是暂时请回。”
裴沐却看向了另一边。
他们已经到了他住的地方,就是她最初醒过来时候的崖边。他的屋子实际不过是山洞改造的,也只有崖边那一小块药圃兼粮田。
她真是再也没有见过比他更寒酸的神灵了。
她记得很清楚,在他的药圃旁边,原来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但现在,在她目光所及之处,却竖起了花架。
用纤细的草木扎出的花架,上面爬满了蓝风藤。神力从药圃那一头分了一部分出来,作为给蓝风藤的温养。
不是开花的季节,更不是开花的环境。冰天雪地、长风不绝,但花架上藤蔓轻摇,更有无数华美的花瀑一同摇荡。
“……那是什么?”她轻声问。
他沉默片刻:“蓝风藤。”
“为什么在这里?”她回头看他,“为什么这么多?”
青年紧紧握着木杖,一个个指节都突出来。他嘴唇抿得也很紧,仅有的一点血色也像被风吹没了;灰色的长发垂在他身侧,也像蓝风藤一样轻轻摇摆。
良久,他才轻声说:“阿沐,我拥有的东西只有这一点。我只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一点。”
他自嘲地笑了笑,冬夜星辰般的眼睛凝视着她:“我痴心妄想,对不对?小时候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不是我能接触到的人。”
裴沐叹了口气。
“可是姜月章,接触又不难。”
她搂住他的脖子,迎着他惊讶的眸光,轻轻吻在他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