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2 / 2)

裴沐噗嗤一笑,神情柔和下去,语气轻柔却也坚定:“陛下,我们纵然殊途,却可同归。”

姜月章略抬着脸,沉默地望着她。

片刻后,他偏过头,捏了捏鼻梁,有些疲惫似地闭了闭眼。

“何晏礼。”

他喊了一声,就有随行的大臣出列。那是大齐的左丞相,端方沉稳、思虑细致,向来得用。

“臣在。”

何晏礼端端正正地站着,略垂着眼,目光不偏不倚,好似对方才室内的凝滞气氛一无所知。

“方才裴掌门说的三样条件,你都记着了?”

“回陛下,臣记着。”

“重复一遍。”

何晏礼就一一地说了,竟是一个字也不错。

姜月章略一点头:“这三样,朕答应了。至于旁的,你去与他们崆峒派掰扯,底线你该清楚,最后出了结果再拿给朕看。”

裴沐听他说完了话,才回头道:“三师兄,衡烟,你们去与何大人谈罢。他这人面上老实,其实心眼儿多得很,你们别给他骗了。”

何晏礼眉心抽抽,到底忍着没抬头。气人。要知道,从前在朝上,他就和这裴大人不对盘,而今裴大人成了个姑娘,也还是和他不对盘。

姜月章坐在上头,又一一吩咐了一些人。无非是些军情汇报、人手安排的事。

裴沐觉得自己现在听,不大合适,便想告退。

可姜月章跟能听见她想什么似地,已然是偏来目光,冷冷道:“你站着。还有,叫你的人去偏厅,跟何晏礼一起去,好生谈妥条件,别给朕偷奸耍滑。”

“哦。”

裴沐神在在望天,装傻。

“掌门……”赵衡烟小声叫她。

“你们去吧。”裴沐挥挥手,慢吞吞看了一眼旁人――那些人都在往外走,一副迫不及待要清场的模样。

赵衡烟不大情愿,却被三师兄拖走了。他似乎是因为化尸散的事情而分外心虚,巴不得赶紧逃跑。

很快,室内就只剩下裴沐和皇帝两个人。

王大将军过分贴心,连门都给带上了。

明亮的天光被阻隔在外,连同滚滚暑气一起。室内冰盆犹在,顾自散发着凉意。

皇帝陛下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裴沐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再退一步。

再……

“你若再退,朕现在就毁约。”姜月章平静地说。

裴沐:……

“陛下一言九鼎,这不大好吧……”

“不好?”

他忽然站了起来。

那袭银白色的衣袍也随他翻飞而起,好像一只优雅的仙鹤展翅。他几乎不穿这样的浅色,现在穿一穿,竟也很好看。

裴沐有些恍神地想。

她站在原地,看着姜月章朝她走近。

他仍是面无表情的、目光淡漠的,但那淡漠只是一种掩饰,而随着他越来越近,他眼里那股沸腾的、爆裂的情绪,也就愈发惹眼。

“假死?”

“化尸散?”

“一声不吭地跑了半年?”

一声比一声高。

也一声比一声愤怒。

他迫近过来,如阴影罩在她身上。

裴沐必须微微抬头,才能与他对视,也与那片阴郁的、激烈的火焰对视。

“你很高兴?很开心?”

姜月章攥住她的肩,面容忽地有些扭曲,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朕是不是像你掌心的泥人,随你揉搓,随你折腾?”

他咬着牙,双目微赤,声音像是带着恨意:“你就这么狠心――这么狠心!你就定要想方设法折磨朕?你知道你‘死’后,朕还将你的尸身保留下来,自欺欺人说你没死……你一定很得意,是不是?是不是!”

他手指倏然收紧。

“你哪怕直接出走?你哪怕直接走!你不是很能干?你既然都能直接派了人,将你从宫里带走,你怎么就非要生生将朕的心挖出来,再踩在脚下?”

“你怎么就……”

声音突然停滞了。

他闭上眼,苍白的嘴唇止不住地发抖。

“……你怎么就能这么恨我。”

他低低地、迷茫得说。

近似癫狂的声音倏然低落,像尚未飞到云霄的鸟,颓然坠落在地。

他的头颅也垂下了,额头几乎抵住她的额头。他明明攥着她的肩,却根本一点力气没用,如同已经耗尽了力气,再也不能用出丁点。

他就这样垂首站在她面前,声音嘶哑,带着哽咽,还有无尽的迷茫。

“姜月章……”

“……阿沐,你不要恨我。”

他却像陷入了魔怔,颤着声音,委屈到了极点,却又不大敢直接要求人家原谅,就只能一遍遍地、小心翼翼地问:

“你怎么就能这么恨我?”

“你不要恨我……至少,不要这样恨我,好么?”

裴沐叹了口气。

她静静站着,也安静地听着。

她望着室内昏昏然的光,感觉这个人的体温慢慢传到她身上。

“……我不恨你。”她不觉说出这句话。

安静的空气,袅袅的、冰化开的白烟。她像是忽然从这平淡的景象里汲取了力量,恍惚已是抬手抱住了他。

不觉地,裴沐也有些哽咽:“姜月章,我不恨你。你虽然很烦,很多时候都很讨厌,我生气的时候恨不得揍你一顿,可是……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我只是……不太能够相信你了。”

她也有些惘然。

换他沉默了。

而且沉默了很久。

“不信……无所谓。”

他忽然说。

趁她一怔,他便试探着,一点点将她抱进怀里。当他发现她没有反抗,就一下子用力抱住她,抱得死紧,像是要生生将她揉进身体里去。

“没关系……没关系,阿沐,没关系。”

他像是被突然释放了什么情绪,埋首在她颈侧,急切地说:“对不起,阿沐,对不起……你不信我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甚至你不原谅我都没关系。我只是,我只是……”

他又顿住,而后竟忽然笑了一声。

他喃喃道:“我只是太高兴了。”

高兴……什么?裴沐不解。

滴答――室内像有滴水的声音。

再听,却分明什么都没有。

那……那微微的凉意是什么,那股冷风又是什么?

错觉?

裴沐居然稍稍打了个哆嗦。姜月章怎么突然显得不太对劲?

他却还带着笑:“阿沐,看到你的时候……我真的太高兴了。别的什么都无所谓了。我其实知道你要什么,我已经想明白了。”

这含着脉脉柔情的声音太过温柔,温柔到了诡异的地步――都不像他了。

“崆峒派,合作,还有什么?什么我都给你。但我又知道,你想要的不是那样的结果――不是我为了你去妥协的结果,而是更稳固的联盟,是不是?所以我还是像个好皇帝那样,和你商讨。这样一来,旁人也无法多说,更不能轻视你和崆峒派。”

……?

裴沐有点懵。姜月章怎么了?

“姜月章,你怎么……”

“嘘,嘘,我明白。”他又顾自轻笑一声,吻了吻她的耳垂,“其实对我而言,如果能就这么一直抱着你,哪怕当个昏君又如何?烽火戏诸侯这样的事,我也愿意为了阿沐做。”

裴沐瞪大眼,那种怪异的感觉更明显了:“你……”

“听我说,阿沐,别急……也别怕。我不会如何。”

他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你要我当好皇帝,我就当。你要去领着崆峒派做事,就去。我不会拦你,还会全心全意地帮你。其实这天下有什么意思?拿来讨你欢心,我才乐意。”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姜月章,你可能受的刺激有点大。”裴沐去拉他的手,摸索他的脉搏,“我给你看看吧,开点丹药……”

他由着她动作。他甚至给她一种感觉,好像……她这么去触摸他的肌肤,让他很满意、很高兴似地。

裴沐摸着他的脉――毫无问题。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她再去分辨他的表情。

他神情还是淡淡的,却含着一丝笑意,目光如柔和春水,每一点波光里都映着她。当她这么看过去时,他面上笑意便陡然加深。他还来啄了一下她的嘴唇。

“真好。”他轻声说,“我真蠢,是不是?明明只要你在我怀里,高高兴兴地、平平安安地,我就心满意足了,究竟为什么要做那许多无谓之事?”

他的不解是真心的,笑意也是真心的。

却让裴沐有点头皮发麻。

她不由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我不想做什么。”他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动了一下,看着居然有点天真,“阿沐,你要我做什么就是什么。你想回来,我就让你当皇后,你不想回来,那也可以。我早就培养好了太子的人选,回头将位置交给他,我就一直在这里陪你。”

“你……这,你还是别……”裴沐一时说不出话。

她不说,姜月章说。

他宛如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此时在认真检讨自己:“我过去太多疑,不能让你信我,这是我的错。我否认自己的心意,待你不够好,也是我的错。你不信我,实在应该,就算那么折磨我,也是我该受的。”

“阿沐,你是觉得,既然以我们这样的关系,都不能信任彼此,那唯有白纸黑字的契约、规定,才能将一切固定下来,是不是?所以你要崆峒派与朝廷正式订立条约,确保我们不在了之后,合作也能继续。”

“……不错。”裴沐回过神,“凡事寄托于个人的想法、关系,实在不可靠,也实在令人费神。不如定下规则,从此大家照章行事,免得争来争去,浪费了做事的时间。”

“是。我重视律法,便是这样的缘故。”他带着浅淡笑意,“只是我也未曾想到,原来我的阿沐可以做出这许多的成就。果真是我限制了你,才导致你离我而去。今后……”

裴沐深吸一口气。

“姜月章。”她神情严肃起来,“听着,我不管你到底有什么想法。你既然是皇帝,那就好好去做,不准半途而废。”

他的笑意僵在脸上。

“阿沐……”

“不行。”裴沐坚决得近乎冷酷,“有一件事,你说错了。我不信你,却也很相信你。我相信你是好皇帝,是明君,所以我才能放心地运作崆峒派。若不是你在那个位置上,我不会这么快就将这么多成果散播出去,我……咳咳咳……”

她有些激动,不防引动了体内沉疴,一时只能偏头连连咳嗽,说不得话。

“阿沐?!”

姜月章为她轻拍脊背,又忙着拿来清水,仔细喂她。

但忽然,他神色微微变了。

“等等,难道这是……毒?”一种心慌意乱的情绪,打破了他原本的笃定。他已经猜到什么,方才还带点笑意的脸,倏然苍白至极。

“难道说,你其实……”

“……好了,好了,别慌。生死有命,怕什么?”

裴沐拍拍他的手。这一回,轮到她安抚他了。

她对他浅浅一笑:“何况,你的境况不也没有太好?”

他一怔,本能地偏了偏目光,待看到自己肩上落下的几缕发丝,他才恍然道:“你发现了。”

他原本有一头深灰色的罕见长发,如淡淡星光笼罩,可此时,在他耳侧垂落的,却是几缕白发。

裴沐温柔地摸了摸那雪白的发丝,轻声问:“都白了么?”

“嗯。”他毫不在意,“我以为你死了,就这样了。稍微掩饰了一下,不过我不大擅长这个。”

他说完,出了会儿神,忽然也微微笑起来:“也好。便是你活不了多久,又有什么好怕?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室内安静。

两人站在一起,握着彼此的手。

他又低低道:“阿沐,我给你带了礼物。”

她一怔:“礼物?我还以为,你并不确定是我。”

“我是不确定,可我想着,万一呢?我多希望有这‘万一’。”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温柔道,“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昭阳城里的零碎……你往年都爱买些,今年我替你买。”

裴沐抱着他,埋首在他怀里。她曾两次离开这个怀抱,但最终,最后,她还是拥住了这个人。

她想,那便这样吧。

“我带你出去逛逛,如何?”她忽然笑问,有点兴致勃勃,“就我们两个,我来给你易容。就这半天,趁着休战……你只是姜月章,我也只是裴沐。不是皇帝,不是崆峒派掌门,我们出去逛一逛,好不好?”

“好。”

他根本没有犹豫,只摸了摸她的头,心满意足,甚至太过满足,以至于不得不叹口气:“今天过后,哪怕我死在路上,也没有任何怨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