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部防御线上,位于西方的空桐是相对最繁华的城市。
而它周边的山川,也天然提供了隐蔽的环境。
比如能布置阵法,隐藏下一个门派,和许许多多的人。
“张记”旗号的马车在城中官军那里登过记,便与商号的本地店铺取得联系,留在了空桐。
至于马车中的人,则继续往西,进入了崆峒山。
走在山道上,处处冰雪,霜风凛冽。但再经过法阵、进入宗门山谷后,就见冰雪融春。虽无春夏之景,却好歹算是能住得下人、种得了地,不算太冷。
山谷中已经有了俨然气象。
简朴的屋舍齐整干净,块块田地都是被精心打理的模样。耕牛卧在一旁,几个小孩儿围着空闲的农具摆弄,还有一群少年手握木棍,跟着人似模似样地训练。
见了裴沐二人,人们先是投来警惕的目光。紧接着,一部分人陡然激动起来。
“王上?”
“王上!”
“张大人!”
三师兄站住,清清嗓子,摆出似模似样的威严样子,训斥道:“说过多少次了,在这里要叫我张长老。我身边这位,也别叫王上了,以后都叫掌门!”
人们显然不是第一次听他这么说,便爽快道:“张长老,掌门!”
而那些叫“王上”的人则是迟疑片刻,先去看裴沐,看她点点头,他们再恭肃道:“见过掌门!”
“好。”裴沐站出一步,“看见你们都在,我就放心了。今后前事休提,都作为崆峒派的一员,在这里安心修炼,庇护一方。”
“是!”
人群散去。
青山秀水间,三师兄得意一笑:“我寻的崆峒山,还不错吧?”
“岂止不错,分明是很好。三师兄,这七年里……辛苦你了。”裴沐说。
“这么见外?”他摆摆手,不以为意,“谁让你是我小师妹。我们从小就要好,昆仑派又只剩我们两人,当然要彼此扶持。好了,别说废话,你自己到处转转,有事却随便找那些绑了红色袖带的人问。我要去睡觉了……唉,真累,我真讨厌出门。”
他嘟嘟哝哝地,披着斗篷,迫不及待奔向了自己的住处。
裴沐莞尔一笑:三师兄是个懒人,但和她一样,他也是遇到了事便会认真做,有空时才尽量偷懒的那种懒人。
她也一路舟车劳顿,此时却毫无困意,就在山谷中到处转悠起来。
山谷中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所谓的“六国余孽”。
七年前,裴沐被六国联盟逼迫着,女扮男装去了昭阳城。在这七年间,她假装妥协、为他们做事,其实是将那些最激进、最和她对立的人,分散去当了大齐的官员,她自己则手握名单,只等时机合适,就将他们连根拔起。
但是,大部分组织,就算再固若金汤,也不可能人人想法都相同。何况,六国联盟并非真正坚固的联盟。
其中有不少人与裴沐类似,都并不真的憎恨大齐,也没有光复母国的志向。也有一些人,虽然嘴上说着“反抗”,其实心里充满迷茫。
裴沐用了七年时间,暗地里将这些人收拢过来,之后又安排他们去了三师兄那里。借着“张记商号”的名头,将这群人转移到西北边境。
用她积攒的金银财宝,还有三师兄贩卖药材、丹药得到的利润,他们顺利将这批人养了起来。
不仅养了起来,还顺带将路上什么流离失所的孩子、遭遇不幸的女人、被抛弃的老人……全给捡了回来。
没办法,这群人还有个特点:跟裴沐一样,都挺心软的,见不得别人太惨。
结果一来二去,崆峒山里就有了上千号人。
这要是白白养,那三师兄再能赚钱、裴沐再能炼丹,他们也养不起。
不过,这年头的人大多也很看重脸面、骨气,自己也不肯吃白饭。他们在这里耕田织布,勤勤恳恳地劳作,自己养活自己。
起初,裴沐并没有想好自己要做什么。她只是想要尽可能多地帮一些人。
但渐渐地,随着她为官、为政的时间延长,她有了自己的理念、主张,一个朦胧的想法萌芽,而她的计划也一点点完整。
她托三师兄,设法带这些人修行。她会不断研制丹方,交给他,而他负责将丹药变成利润,换来更多资源,好让山谷中的人安心修炼。
当年,三师兄很惊讶,问:“小师妹是要振兴昆仑派?师父泉下有知,一定能高兴得活过来!”
裴沐却说:“既然在崆峒山,那就叫崆峒派吧。我们不需要继承谁的历史,我们去自己开创历史。”
就这样,崆峒派诞生了。
而又过了四年多,直到现在,裴沐才真正踏在了崆峒派的土地上。
她看见属于崆峒派的人们,看见他们不算强壮、却足够健康的身体,看见玩耍的孩子、读书的女人,还有认真修炼的男男女女。
她看见兄弟姐妹,看见父母子女,看见情人夫妻,也看见气急败坏的老师在追逃学的坏学生。
在崆峒派,不分男女老少,谁想读书、修炼,谁就去做。
之前千金方的实验,也是这里的姑娘们站出来,说愿意冒着危险,去搏一个未来。哪怕她们根本没有真正见过她,她们也愿意站出来。
“……掌门,您就是掌门吗?”
裴沐的思绪被打断了。
她正站在一座小桥边,观察水流中的游鱼。这时,有几名少女靠近,脸上都带着兴奋的、又有点畏怯的表情。
她们期待地看着她:“您就是掌门吗?真好看,真威严,和我们想象的掌门一模一样!”
裴沐笑起来,温和地说:“看来我暂时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我很高兴。”
“啊……没有没有,我们早就说,不管掌门是什么样,都不会影响我们对您的敬重。”少女涨红了脸,有点着急地解释,“我们来,就是想跟您道谢的。”
“道谢?”
“嗯!我们以前都是一个村子里的,我是阿莲,这是阿翠,她是阿容。”最年长的那个姑娘,胆子也最大,说话活泼伶俐,“我们都是原本家里遭了灾,被父母卖出去的。原本在夫家,我们天天挨打挨骂……您看我眼睛上,这块疤就是被婆婆用火钳烫的。”
阿莲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但很快,她又笑起来。她笑起来很可爱,眼睛弯弯的,全是笑影。
“后来夫家被抓去做劳役,我们无处可去,差点被村里的男人给……幸好,这时赵姐姐救了我们,把我们带来了崆峒派。”
“赵姐姐?”
“啊,就是学堂的夫子,我们都偷偷叫她赵姐姐。虽然很严厉,但赵姐姐对我们很好,好像母亲一样呢。”
阿莲眨眨眼,突然紧张起来:“掌门,您千万不要告诉赵姐姐,我们说她像母亲……她其实就比我们大了五岁。”
旁边的姑娘弱弱道:“可是赵姐姐特别厉害,就是像母亲……”
“嘘!!”
望着三个姑娘各自生动的表情,裴沐忍俊不禁,笑出声。
“好,我不说。”她挨着摸了摸她们的头,“你们都在读书识字?修炼了么?”
“有的,有的!我们都很努力,也都用了千金方!”女孩儿们雀跃道,“那千金方是掌门改良的对不对?真的好厉害,吃了之后,肚子再也不疼了,打人也有力气了!”
“……打人?”
“对,我们要和学堂男孩子打架的!他们可讨厌,不过我们不怕,我们姑娘也能打!”
哦,原来是小孩子之间的事。裴沐点点头,语重心长:“很好,被欺负了、不高兴了,都别忍着,打回去。不过,自己也不能欺负别人。凡事都要讲道理。”
“是!”
“好!”
“我们都听掌门的!”
女孩子们高高兴兴地走了。
裴沐目送他们远去,这才回过身。她看向那头的树下:“出来吧。”
片刻后,那棵冷杉树下,走出一个人影。她身形修长,神情板正中带着一丝凌厉,眉眼间斜斜一道疤,破坏了她原本秀美的容貌。
“见过掌门。”她一板一眼地行了个礼,“偷听掌门训话,还请掌门责罚。”
裴沐走过去:“你就是她们说的赵夫子?”
“是。属下叫赵衡烟,出身赵国,过去也是六国联盟的一员。”她仍是一板一眼。
“六国……哦,原来是赵国的公主?衡烟,我听说过你。”裴沐恍然,若有所思,“听说你嫁给陈太子。陈国也曾是逐鹿中原的大国之一,若非被齐国灭亡,你现在很可能就是皇后。我还以为你必定恨我,怎么也在这里?”
赵衡烟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她沉默片刻,微微摇头:“陈国灭亡,乃是天意。至于陈太子……”
她抬起头,让面上那道长长的疤痕更加显眼。
赵衡烟平静地说:“掌门请看,属下面上这道疤,就是陈太子亲手所为。”
“那年陈太子求了有名的刺客,要他去刺杀齐王。宴请刺客时,他为了讨好那人,将弹琴宫女的双手砍下……那个宫女,是我的贴身侍女,从小和我一起长大。”
赵衡烟深吸一口气:“我听说之后,愤怒地前去找他,却反而被他用长剑在脸上划了一道。他还说,我若再有反抗,便亲手杀了我。”
“世人都说,陈太子诚心求那刺客去行刺,而刺客也回他以忠义,是可流传千古的美谈。可在我而言,他们……都只是一群畜生。”
“从此我便知道,再是如何尊贵的女人,也只是男人的附庸。我们或许可以借着权势,轻易夺走奴仆的性命,但对身边的男人,我们仍然无能为力。”
“所以我站在这里。”
她退后一步,跪地三拜。
“掌门,我看见你研制的千金方,就知道你不同于所有人。我希望跟着你,我想看一看……我想看一看,你能创造出怎样的世道。”
裴沐站着,坦然地受了这一礼。
她抱起双手,食指点着下巴――这是她思考时惯有的一个动作。
突然,她冷不丁问:“赵夫子,你以为我是要去推翻大齐的统治?去自己当皇帝?”
赵衡烟抬起头。她没有说话,神情却有点疑惑,像是在问:难道不是?
裴沐微微一笑,伸手将她扶起。
“起来吧。既然入了崆峒派,就按修士礼节即可,平时不必叩拜。修士的膝盖……不是用来跪的。”
她转过身,望向东南方――昭阳城所在的方向。
她的视野被山谷阻挡,被千万里遥远的距离阻挡,但当她凝视那个方向,她眼前倏然又浮现了那无数房屋、街道,那黑沉沉的宫殿,那宫殿里的灯火……还有那个好像永远都在忙碌的帝王。
“掌门……”
赵衡烟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掌门,那我们……究竟要做什么?”
裴沐对她一笑。
“我们要去当好一股‘活水’,不让这律法严谨的天下,因为太过严谨、太过求稳,而陷入停滞不前的泥泞。”
她语气温和沉静,却自有一股不容违逆的意志。
“至于具体要做什么……你之后跟着我,总会明白的。”
这番话说得不清不楚,仔细一想,却又像另有玄机。
赵衡烟皱眉思索,也不知道她自己想到了什么,那眉头渐渐舒展,神情也渐渐阔朗。
她问:“掌门,我们会救那些人吗?阿容,阿翠,阿莲……还有当初我那被砍了手的贴身侍女,我们会一直去救这些人吗?”
裴沐望着她的眼睛。
“如果不是为了救这些被‘律法’和‘大局’忽略的人,我们又是为了什么站在这里?”
赵衡烟躬身一拜:“属下遵命。愿为掌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裴沐点点头,对着远方淡淡一笑。
很好。
她最喜欢赵衡烟这样的人了――这么板板正正、严肃认真的可爱之人,最好忽悠,最适合抓来干活了。
裴沐,一名出身大齐中枢、出名长袖善舞的前任官员,如此欣慰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