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奉上一只锦囊,却又在手里握紧。
“王上,您已经在昭阳城花费七年时间了。”他状似恭敬,实则冷冷地、带着威胁地说,“您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对那大逆不道的齐王下手?”
“急什么?现在对齐王下手,你以为我们就能接管天下了?”裴沐不耐地呵斥,“我花了这么些年,将你们一个个塞进齐国的重要位子,你以为这很容易?”
那人瑟缩一下,却又坚持:“正因如此,我们的准备已经足够充分了……”
“怎么,我的计划还要详细对你说明?我养的那只军队状况,是不是也要对你一一细说?”裴沐回过身,居高临下望着他,“联盟之中,该知道的人,什么都知道。你一个小喽,问得这么详细,莫非是给齐国收买了,才来打探消息?”
这帽子普通人接不住,那人也终于低头退缩了。
“既然联盟的诸位大人知道,臣自然没有疑问。是臣僭越了,请王上见谅。”
裴沐一把拿了锦囊,哼道:“滚,我不想看见你这以下犯上的小人。”
密室里的明珠暗了又亮。
面对空空如也的通道,裴沐站了一会儿。
她掐了几个法决,变换防御阵法,又转身拍一下墙壁,进了另一间密室。
到了这里,她才放松下来。
她将锦囊放进一个抽屉里。这抽屉里塞满了类似的锦囊,其中的解药一颗都没动过。若是让六国联盟的人知道,她竟然已经能够不靠解药而存活下去,大概会大惊失色。
“哼……一群自以为是的蛀虫、蠢货。”
裴沐嘟哝着骂道,不觉就学了姜月章的语气。
她找出一只机关小鸟,铺平一张丝帛,沉思片刻后,落笔写道:
――三师兄,见字如面。一月过后,元月五日,按计行事。
她再落了印章,才将丝帛塞进机关小鸟的口中。小鸟拍拍翅膀,消失在阵法光芒里,去往千里之外。
裴沐望着小鸟消失的位置,又掐指算了算今天距离元月五日还有多久。
……不到四十天了。
还有不到四十天,她就要告别姜月章,也要告别昭阳城。
饶是她谋划已久,此刻,她多少还是有些惆怅。
“姜月章……唉,你便好好当你的皇帝罢。”裴沐唇边露出一点微笑,透出十分的怀念,“今后我在离你很远的地方生活,一定时不时会想念你的。”
……
次日。
裴沐正在宫殿长廊中慢悠悠地走着,去看鹅毛大雪如何落下,将一切覆盖得银白发亮。世界如此白茫茫,所有烦心事都像被掩盖。
却有太监小跑而来,喘出白气,着急忙慌地冲过来:“裴大人,可算找到您了!”
“怎么了?”裴沐认出这是姜月章身边伺候的人。
“裴大人,您快去英华宫吧!”太监哭丧着脸,“陛下昨晚没见着您,今天也没见您去问安,原本就心情不佳,现在又……正大发脾气呢!”
省略下去的话,是说姜月章又骨痛发作了。
“……陛下是小孩子吗,一天没见到人就发脾气?”裴沐忍不住嘲笑了一句。
太监不敢接话,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她摇摇头:“走吧。”
到了英华宫,老远就听见“哗啦啦”的声音,走进去一看,果然无数竹简都被那位发脾气的陛下给扔到了地上。
宫人们跪了一地,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姜月章歪倒在榻上,十二冕旒的帝冠给扔到一边,黑色的外袍也皱了起来。他散着长发,抓住扶手的手用力至极,指节发白,脸上也有冷汗滚滚而落。
阴云笼罩在他身上,仿佛雪地里乌云滚滚、电闪雷鸣。真是再俊美好看的脸,也架不住那副阴沉的神态。
裴沐才一进去,就有竹简朝她飞来,蹭着她耳畔飞过去,“哐”一下砸在门柱上。
引路的太监吓了一跳,“噗通”跪下了。
裴沐摇摇头,也不问好,就径直走上前,将浑身紧绷的皇帝搂过来,也拿出丹药喂他。
姜月章的牛脾气犯了,倔强地闭着嘴,不肯吃,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她。
裴沐嘴角抽搐一下,问:“陛下这是病情加重,嘴也张不开了?”
年轻的帝王勃然大怒:“裴沐,你好大胆子……!”
裴沐咬着丹药,低头就亲了过去。唇舌纠缠间,她顺顺利利地将丹药递了过去,还趁着皇帝无力反抗,主导了这个绵长的吻。
这次接吻的感觉就不错了,裴沐很满意。
但皇帝陛下不大满意。他脸色很黑,眼神很冷,苍白的嘴唇抿出一个不高兴的形状。
他吃了药,又被裴沐找着了病痛点,一下下地按着,立刻就缓了许多,绷紧的肌肉也慢慢松弛下来。
“都下去。”
他先是吩咐宫人。
待得众人如蒙大赦地退走,他就开始跟裴沐发脾气。
“裴沐!”
“是是,臣在。”
裴沐拿出了哄小孩的耐心。
皇帝听出来了。他更生气了。
他拍着椅子斥道:“朕是对你太宠爱了!”
“是是。”裴沐继续哄,“那陛下要如何,将臣下狱,还是施以酷刑,或是干脆斩首?”
“你……!”
姜月章噎住了。
他瞪着裴沐,沉着脸,似乎在思索对策。片刻后,他翻身将人压下去,捧着她的脸,狠狠亲了下去。
裴沐被他亲得窒息,几次去推,都被他禁锢了动作。她有点恼了,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却听他一声哼笑。
姜月章将她抱起来放在腿上,一点点往下亲吻,在脖颈上流连,只差一点就要拉开她衣服了。
但是,他停下来了。
就和过去每一次一样,他按捺住,然后推开她,转过身自行解决。
实话说……
裴沐有时候被他撩拨得很郁闷,如果不是碍于身份错位,她简直想将他拖过来强行这样那样了。作为西部人,她就是这么豪放。
而不是像现在,她只能看着姜月章的背影。
“……裴沐。”
“臣在。”
“昨夜你为何不在?”
“臣不乐意在。”
“……听说长平惹你不快了。”
“臣哪里敢和公主殿下不快。”
裴沐懒洋洋地回答。
姜月章转过身,有点气闷地看着她。
“裴卿,”他重复了那句话,“朕实在太宠你,才让你这般目无尊长,放肆至极。”
裴沐也望着他,诚恳道:“是,陛下宠的。”
他定定看她一会儿,忽然笑了。那份掌控一切的闲适随意重新回到他身上,令他重新成为高高在上的帝王,而不是……
……而不是一个面对心上人闹脾气,不知道怎么办的、苦恼的普通人。
“嗯,朕乐意宠。”
姜月章捏了捏她的脸,笑道:“长平就那没出息的样子,随她去吧,裴卿不喜欢,就不理她。只一样,下回不能再为了旁的什么人,来同朕闹脾气了。裴卿,朕虽宠你,但朕的忍耐也是有限的。”
裴沐想问,可你还是会让她肆意妄为,让她随意浪费、毁坏东西,让她坐享千金方这样普通人如何努力也拿不到的事物,却不肯费工夫去改良、推广千金方,是不是?
她想问,因为她是你的姐妹,所以她跟你一样尊贵,要排在普通人的疾苦之前,是不是?
但她什么都没问,因为她早就知道答案。
她只是状似温顺地嗯了一声,靠进姜月章怀里。这一回,换成姜月章轻轻来拍抚她的脊背了。
在这沉默的时刻,她有时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们是平凡的夫妻,他也是平凡的、真诚待她好的普通人。就像十年前她曾期许的那样。
“陛下,臣想问您一个问题。”裴沐轻声问,“这么些年了,您为什么不碰臣?”
亏她当年还很认真地考虑过,如果姜月章要强上,她该怎么在掩饰身份的同时,跟他这样那样。她连药物都考虑好了,谁知道竟没有用武之地。
是她还不够好看么?多多少少,裴沐觉得自尊心有点受伤。
姜月章原本一下下拍着她的脊背,倏然,他的动作僵住了。
这不是裴沐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但以往他总是避开了。
这一回,他却真正回答了她。
“……朕曾同人有过约定。”姜月章的声音变得有些恍惚,像进了一个迷离的、遥远的梦,“那时朕还不是皇帝,连齐王也不是,且命悬一线、前途未卜,但那个人却愿意豁出性命来救朕。”
“我答应过她,这一生只娶她一个人。纵然她已经不在了,我却也不会违背诺言。”
他笑了一声。这笑声温暖中带着天真,是属于少年的真诚与炽热;如此年轻,与现在的帝王截然不同。
裴沐愣住了。
“……啊,”好半天,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喃喃道,“那陛下……一定很喜欢她了……”
“是啊。”他有些愉快地回答,话也突然多了起来,“旁人眼中,她也许没那么漂亮,却是我心里最美的女人。那时候她年纪也不大,胆子却是一等一的,一个人拎着刀,就敢冲出来救我这个陌生人,还傻乎乎地说要和我成亲……真是个傻子。”
他顿了顿,像是叹了一声气,声音也低落下去。
“真是个傻子……为了救我,自己丢了命。”他怔怔地,不知道是在对裴沐说话,还是在对记忆中那个少女说话,“你说,怎么能有这么傻的姑娘?她明明可以一个人逃走,却不肯。或者,哪怕我们能再多撑一会儿?再多撑一会儿,援兵就到了,我就能带她回去,能娶她……”
裴沐沉默了很久。
她轻声问:“陛下还喜欢她么?”
这回,轮到他沉默了。这好像是个很难的问题,让他想了许久。
“……她像是朕年少时的一个梦。”终于,他开口了。当他对裴沐说话的时候,自称又换回了“朕”;一点冷冰冰的距离,无声无息地横亘在他们之间。
“那个梦永远不会实现,也就永远不会有遗憾。所以,她永远都是朕这一生最心爱的人,也是朕心中唯一的妻子。”他的语气很有些温柔,“如果朕忘了她,那谁还会记得她?”
那记得她的人可就太多了。裴沐默默想。
不过,她到底是有些感动的。好吧,也算她没有白救姜月章,虽然他现在变得很讨厌,但年少时,他终究是她可爱的漂亮夫君的。为他掉一掉悬崖,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忍不住问:“那臣呢?陛下更喜爱她,还是臣?陛下……莫非将臣当作了那位姑娘的代替品?”
姜月章久久不言。
裴沐抬起头,正好姜月章也垂眸看她。
年轻的帝王蹙着眉,深灰色的眼眸冷冷的,如两点寒星。
看不见的霜雪笼在他面上;一片肃杀之意。
“裴卿,你要知道,那是朕的妻子,无人可以替代。”他勾了勾唇,却是毫无温度,“朕宠你,只是为了回报裴卿的医药之能,至于别的……”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指尖冰凉。
“裴卿,你算什么,你要分清。”
裴沐:……
不是就不是,非要说这么难听?
裴沐面无表情,刚刚还有所松动的决心,重新固若金汤。
狗男人,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