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翻过虞国西部的茶陵山脉,就到了被中原人视为“未开化之地”的西部。
中原人觉得这里荒凉陡峭、不适合生存,向来将这里视为罪犯的流放之地。
但吊诡之处在于,他们又将最西部的昆仑山脉视为一切的起源,视为天神的故乡,对此处充满了向往和憧憬。
但对真正生活在昆仑山脚下的人而言,这座高山与别的山并无不同,顶多是看上去更高、更冷、白雪更多。
裴沐就生长在这里。
而在十六岁的这一天,她忍无可忍,选择离家出走。
起因是她大师兄的死讯传了回来,师父很是伤心,二师姐也很伤心。可她无论如何伤心不起来,倒还暗地里挺高兴。
大师兄那个小时候就会欺负她、还被她撞见过强迫别的女孩子的人渣,死了有什么好可惜?
可二师姐与大师兄情深意笃,更是臭味相投――都不是好人。她哭得厉害,又见裴沐在边上冷冷地站着,顿时大为生气,出手要教训她。
裴沐哪肯由着她?两人就打了起来。
结果师父这回也认为是裴沐不对,指责她没有同门之谊,又罚她去昆仑山上静坐思过。
裴沐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
她一口气跑到了茶陵山脉附近,但还没有到达中原。她毕竟从没去过那么远、那么不同的地方,又听说那里天天打仗,心里就有点犹豫。
正是那时候,她碰到了姜月章。
那是个冬天的上午,细密的风雪缠绵在天地间,一切都是白茫茫的。
裴沐坐在一棵覆雪的青松上,晃着腿思考,自己是现在打道回府,还是再待几天、让师父后悔一下。
当阳光在雪地中漫射,她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喧闹,还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凌乱的呼吸声。
她在树上站起来,就远远看到从茶陵山脉上,冲下一队气势汹汹的人马。他们身边光芒流转,裴沐一眼就认出来,他们是一群术士,而且杀人颇多、煞气极重。
在他们前头,是一名孤零零的少年。
他手里握着凝血的长剑,胯/下骏马已经累得快要扑地,却还是咬牙坚持着,分明是一匹有灵性的神驹。
隔了远远的距离,裴沐也能看到那个少年的模样。
他深灰色的长发凌乱披散,脸上带着血痂,表情又冷又狠、充满凶煞之意,却不掩那份惊人的俊美。甚至,因为那份拼了命的凶狠,他就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孤狼一样,显得更加迷人。
至少,裴沐一下就看入眼了。
少年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当她拜入师门前,也是孤零零地在山林中游荡,遇到野兽和盗匪就摆出拼命的狠辣势头,就那样才能一天天地挣下命来。
她那时也还处于跟师门吵架的余怒当中,头脑有些发热,不仅一眼看中了那个逃命的少年,她还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难得看到这样好看、这样符合她胃口的少年,又孤零零一个人,那她要是救了他,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将他带回去,叫他给自己当夫君了?
他们两个人一起,一定能让二师姐哭着低头,从此昆仑山上就只有她能称王称霸。
裴沐立即做了决定:救他!
她小时候是个和自然搏命的野孩子,后来在昆仑派,也是成天听的“物竞天择”的道理,故而心里很有一股狠劲儿。
何况她天资不凡、修为上佳,便是面对一整队术士,她也有信心能拼上一拼。
就这样,十六岁的裴沐拎上自己的九环刀,兴冲冲地上去救人了。
搏杀的过程暂且不论,那少年见到她这天降救兵如何惊讶,也不必细说。
总而言之,她拿出了西部未开化人民的狠劲儿,拎着刀,拼死拼活地将那队术士杀了个精光。
而她自己,也挨了无数攻击,内伤外伤一并受下,最后就站在一群横斜的尸体之中,将刀狠狠插/进雪地,“呼哧呼哧”地喘气。
那少年的马也被敌人杀死了,他自己还中了毒,脸色白里泛青,分明已经疲累至极,还不忘用一种警惕的目光盯着她。
裴沐由着他盯。反正她是易过容的,看着不过是一名普通的清秀少女,他恨也不能恨她真正的模样。
“……你是谁?”他声音沙哑,中气不足,那点警惕就像个虚弱的、张牙舞爪的山猫似的,“你为什么救我?”
当时裴沐是一名豪放的西部少女,还会在喜欢的人面前逞强。她撑着刀,努力摆出一个自认帅气的姿势,大胆发言:“我看中你了,想让你当我的夫君!夫君有难,我当然要全力救你!”
姜月章那时也才十七岁,尚未成为齐王,面皮也还有点薄。一听她这样讲,他就给震住了,而后就慢慢红了脸――气的。
“你竟敢如此羞辱于我……”
“羞辱,为什么是羞辱?”裴沐也挺累,还扭着身子翻找药物,闻言大惊,“难道……你觉得我长得很普通,配不上你?”
少年姜月章一噎,突然开始咳嗽,还越咳越厉害,最后干脆一口黑血呕出,斑斑驳驳地洒在雪地上。
裴沐一瘸一拐地走上去,手里拿着丹药,肉疼地递给他:“夫君,吃吧,能解毒止血的。”
“……谁是你夫君?!”姜月章咬着牙。
裴沐翻个白眼,觉得夫君真是特别难搞,话特别多。她干脆一巴掌将丹药拍进了他嘴里:“快吃!”
姜月章一口气呛住,青白的脸憋出一层薄薄的绯红。
不过他盯着她,那种狼崽子似的警惕和敌意却渐渐消失了。
“……多谢姑娘。”他看了一眼满地尸体,犹豫一下,“你也伤得不轻,快些吃药的好。”
裴沐幽怨道:“你以为我不想?可我出门匆忙,就带了那么一颗好药,唉,你中毒,严重许多,给你吃罢。”
他蓦地睁大眼,愣愣道:“只有一颗?那你怎么给我……”
“快吃!”少女裴沐脾气不大好,觉得他磨磨唧唧好烦,一点没有生死之间那股狠辣劲儿了。她拽住他的衣襟,凶巴巴地凑过去:“你再不将药吞下去,我就亲你了!”
少年立即抿起嘴唇,深灰色的眼睛因为中毒而略有失焦,却还是很漂亮,像雪云漂浮的星空。
他定定看她,苍白的嘴唇忽然泛出了一点笑意。
“也好。”
他就着她的手,靠过来亲上她的嘴唇。
凶巴巴的裴沐一下愣在原地,由得他将咬碎的半颗丹药递了过来……她甚至还感觉到了他的舌头,很软,有点凉。
她当时从没有过男女相处的经验,只是嘴上来劲儿,真被亲了一口,就立即变成了个大红脸。
她“咕咚”一下咽了丹药,憋了半天,小声说:“你,你……万一你把毒性传染给我怎么办!哼,看在你是我夫君的份上,我就……就勉强和你生死与共吧!”
她觉得自己说得挺惊天动地、挺感人至深的。
谁知道那少年愣了愣,“嗤”一声笑出来。
他笑了几声,又像觉得头晕,便略略靠在她身上,手臂将她揽着,也算个支撑。
“咳……后头还有贼子追杀。”他低声说,“姑娘,我们快些离开这里。”
裴沐点点头。
两人相互搀扶着,在雪地里留下两串脚印。不多时,风雪忽烈,掀起纷纷雪花,遮蔽了他们的踪迹。
裴沐本想带他去村子里休息,但他坚持不能见到外人,所以,最后他们去了山上一座废弃的猎人小屋。裴沐前几天就是在这里歇息的。
她翻出自己采摘的药物,给自己止了血,又生起火,加热甘泉水,送到姜月章手里。
少年披着她做好的厚实毛皮,歪倒在一片,闭目休息了一会儿,就半睁开眼,看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裴沐是个很皮实的修士,也是个很皮实的术士。她不大会用那些杀人的、阴私的术法,所有天赋都用在了野外生存技能上。
是以她在暖和的地方待了一会儿,自己的身体就恢复了不少。她再将熬好的山药粥塞给那脸色发白的少年,安慰他说:“你等等,我去外头找解毒的药。我是炼丹师,我可厉害了,一定能帮你解了毒。”
姜月章却摇头。他抿了一口山药粥,动作略略顿住,而后默不作声地放一边,又握住裴沐的手。
“这是稀有的剧毒,轻易不能解开。不必太担心,待我修为恢复一些,便可以自行压制。”他简单说明情况,又对她微微一笑,“你浑身是伤,还是先休息罢。”
裴沐被他笑得有点头晕,想起他的唇舌,又有点羞涩,便乖乖坐下了,还很自觉地将他揽在怀里,让他靠着自己休息。
嗯,她这个做妻子的,一定要保护好柔弱的、人比花娇的夫君,这是西部的传统。
姜月章被她搂着,试图挣扎,却没挣扎出来。
他无奈道:“姑娘,我是男子,你不必……将我像个柔弱女子似地对待。”
裴沐惊讶道:“你当然不是柔弱女子,你是我夫君啊。我拼了命救你的,当然要好好保护你。”
“姑娘……”
少年姜月章怔了怔,忽然低声问:“你想保护我?”
“是啊。”
“为什么?我们素不相识……”
“都说了我喜欢你,你是我认定的夫君,我不保护你保护谁?”裴沐说得理所当然。
真是的,都说了几遍了?她心里有点怀疑,这个漂亮夫君是不是脑子不太好,可转念一想,脑子不好有什么关系?漂亮给抱就行。她就又乐滋滋起来。
他却顾自愣怔半天,又失笑,喃喃道:“还从没有人试图保护我……还是这般拼了命地保护。连我那些随从都……呵。”
他冷笑几声,带出一丝阴狠。
裴沐听出他不高兴,就摸摸他的头,又将他身上的毛皮给笼厚实了一些,安慰道:“别伤心,以后我来保护你、心疼你,谁若惹你不开心,我就打他!等你好起来,也要帮我教训我讨厌的人。嗯……这就是所谓的夫妻共患难!”
她说得可严肃了。
却惹得姜月章笑出声。他还笑得挺厉害,最后倚在她身上,差点要把她给压在地面去。
“你叫什么?”他忽然问。
裴沐正犹豫,要不要提醒他压着了自己的胸……那里再平,也是少女的胸啊!可他一无所觉的样子,若她说出来,岂非自证一马平川?
她脑海中天人交战,说话就心不在焉:“我叫……归沐苓。”
姜月章虽然虚弱,却还是立即察觉了她话语中的细微停顿。他立刻问:“归……哪个归?这是你的真名?”
裴沐回过神,有点心虚:“就是归来的归。真名么,呃……算是。”
“算?”
“哎呀,你好烦。”她别扭地说,却还是说了实话,“师父说这是我原先的名字,不过我更喜欢师父给我起的名字,所以一直用哪一个名字。”
姜月章立即问:“那你本名叫什么?”
裴沐又犹豫了一下。师门有训,不得轻易告诉别人真名,虽然这是她认定的夫君,可他们还没拜堂成亲,说不说得呢?
最后,她还是说:“你先叫我阿沐,之后成亲了,我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