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的答案令他心中一沉,却也令他生出了一分狂想:如果,如果阿沐是故意对他说狠话?如果她其实还眷恋他……
他根本无法抗拒这个想法的诱惑。
哪怕她斥责他、重重地打他耳光,不让他接近,对他很少笑……他心中也还是抱着这个狂热的念头:她是不是总还有一点点挂念他?
那段时日他心中总是充满了混乱的思绪,一时希望她憎恶他、折磨他,这样他多少能赎罪,一时又妄想她还喜爱他,他们之间还有一些机会。
但其实……
不论是什么样的情形,他只要能眼里见着她,他就还能盼望看到明日的阳光。
他之所以能活下去,只不过是为着这一点“想见她”的念头罢了。
是,这相当可笑,他不惜践踏她而得回来的生命,现在却轻飘飘的、全无所谓,所有重量、所有热意、所有渴望,全都在她身上。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可是,她比他想象的好……她好像从来都比他想象的好,好太多,好得太多、太多。
当她坦言她本能地不能信任他时,他沉默着回房,沉默地对月坐了许久,而后独自清理干净地上的血迹。
他站在寒凉的月光里,悲哀地望着沉寂的夜空,第一次生出了“不如现在就去死”的念头。他是为着她而活下去的,那假如他的存在本身就让她不安,他究竟为何要活下去?
假如不是为着想要治好她这个念头,他说不定真的便自去了断了。活着真是了无生趣,若死了倒能让她安心些,他又何妨一死?
他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他为她而活着,守着她,却永远不能靠近她。他以为接下来的生活就是如此,再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
但就在三个多月之后,当春风吹开桃花,他们在西南山脉中寻找药草,又看过西南特有的种种云雾景象,当他懊恼于自己犯蠢、不能如约带她出去游玩时……
她就重新来拥抱他。
颤抖着、僵硬地,却鼓起勇气来抱他。时光仿佛倏忽倒流,他看见了多年前那个满身疮痍的自己,还有那个小心翼翼靠在他怀中的小姑娘。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阿沐对他很好。
她便是这样温柔的人,一旦说了要重新和他在一起,就会全力做到。她重新让他牵手,重新来吻他,会笑嘻嘻地、促狭地来逗他,有时撒娇,便指使他做这做那。
她对他很亲密,亲密到了阿灵都有点吃醋的地步。
但只有他知道,她其实一直不曾真正忘却他带来的伤害。当他用最亲密的方式抱着她,细密地亲吻她时,她仍然摆脱不去那一丝颤抖。然而如果他要停止,她就会反过来,用力抱紧他。
她是真的很认真地想要去克服心中的恐惧。
可是,她也是真的克服不了。
而这样的姿态,比什么都让他心碎。她越是这样,他就越能明白她多爱他,也越能明白他伤她多深。他是生生将她的心挖出来揉碎了,现在想要她恢复如初――怎么可能?
她甚至还会安慰他,信誓旦旦地说下一次就好了。
当着她的面,他总是微笑,说好,然后他会找一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压抑着将胸中的淤血吐出,再悄悄清理干净。
但阿沐应该猜到了一些。她总是说,他自己就是医者,一定要保重自己。
他们成亲的那一年秋天,他在厨房里给她做桂花糕。她从他背后跑过来,一下子跳到他背上,差点将那一篓的桂花都打翻。
“姜月章!”她说。
他背着这团可爱的重量,知道她肯定又偷喝酒了。
“姜月章!”她又说,还抱着他脖子扭来扭去,扭得他险些想将她拖回房里去。
可惜他手上都是面粉。
“阿沐,你想要什么?”他只能哄她,不觉就带出无奈的笑,“我现在手里沾着面粉,不能抱你,你乖一些。”
“谁要你抱了……天天都在想些什么呢!”她哼一声,使劲打他一下。还挺疼。
他更无奈,心想他又不是那个意思,想歪的究竟是谁?
“姜月章,你瞧这个。”
她伸出样什么东西,给他看。那是一只白玉的小猪,用红绳拴着,憨态可掬,看着不大聪明的样子。
他怔了怔,心中忽然一阵战栗:“阿沐……”
“送给你的。这条绳子,我编的!你看,蝙蝠是蝙蝠,不像小鸡了,是不是?”她骄傲地炫耀,将玉猪晃来晃去,“我也有一个,我们是一对。”
他伸出手,又赶快缩回来,有点笨拙地去擦了手,才敢去接。那小小的玉猪躺在他掌中,红绳上歪歪扭扭的蝙蝠像是有个笑脸。它们都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低头看着,眼睛也不想眨。阿沐从背后来贴他的脸,亲密又充满依赖。
她说:“姜月章,你收下这个,就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那时想,有什么事是她非要送个东西才来要求的?不论是什么,这一刻,他都会答应。
他就说:“好。”
“那就说定啦。”她笑起来,轻快地说,“姜月章,你要好好活着,就算我死了,你也不可以寻死。你要帮阿灵一起,将她要的灵药研制出来。那是很重要的东西,你也知道,是不是?”
他的笑僵在了脸上,满心的柔情也顷刻结冰。
他捧着玉饰,却像捧着个什么沉重至极、烫手至极的东西,而他却不敢丢弃。
他沉默了很久,而她也没有催他。
“……好。”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麻木的,却还尽量想笑一笑、让她安心。
“阿沐,我答应你。”他说得有多温柔,心中就有多空洞,“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答应了。
答应她的事,就必定要做到。
他们成亲后,只过了五年,她便不在了。
他是医者,也是术士,他过去总以为,自己是最好的医者、最好的术士――至少也是之一。但后来的境遇证明,他既不是最好的术士,也不是最好的医者。
说是术士,可他保护不了身边的人,保护不了心爱的人,反而是她为他报仇、一次一次地救他。
说是医者,他想方设法也救不了她。他只是让她多活了几年,可这几年究竟是偿还的她,还是让他自己偷来了一些快乐的时光?
他还曾自信自己是最了解“何谓生”之人,后来死过一回,便以为自己也了解“何谓死”。他以为自己了解生,因为他轻易便能挽救生命;他以为自己了解死,所以他对死亡漠然以对,轻易便想夺走他人性命。
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了解。他根本既不了解生命,也缺乏对死亡的敬畏。
所以她才这样不放心他。
她走了之后,他成日里恍恍惚惚,甚至会出现幻觉,会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里、现在又是什么时候。
唯独在研究医药时,他能全神贯注,甚至呕心沥血地去做这件事。
有一次,他在院中呕血,阿灵在一旁看着。她忽然问他,为什么做旁的事都显得力不从心、活得浑浑噩噩,但对医术却能严谨精确,是不是因为他诚心于医术。
他觉得她的想法太缥缈,不由笑了一下。
“不。”他按住腰上从不离身的玉饰,又开始恍惚起来,似乎背上多了一团可爱的重量,“只是因为我答应过她,要帮你完成这件事而已。”
那时阿灵已经十五岁,和他初见的阿沐一样大。她有些像阿沐,促狭爱笑,也有些地方像他,譬如喜爱行医,有时还说话刻薄。
她听了他的话,就皱着眉,冷冷道:“这般小家子气,可不是我崇敬的师父。罢了,诚心于医术之道的人,有我就够了。师父你能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别辜负了阿沐的期望,就行了。”
他看看这个徒弟,觉得有点欣慰:“你这模样就有些像我了。”
阿灵瞪着他,不明所以。
他却是想起来,有一回阿沐同他说,阿灵既然同时像他们两个,那真是就像他们的孩子一样。于是,他也不觉会用这样的眼光去看她。
能有一个深受他们影响、像他们的孩子活下去,今后也许会做出一番成就,这件事让他很高兴。如此一来,仿佛就能证明阿沐并没有白来这世上一趟。
他的小姑娘是那样可爱的人,怎么可以白来一趟,什么都没留下?
当初的扶桑大祭司和燕女,他们的姓名也埋没在了历史长河中,可他们终究留下了名号与传说。他的小姑娘又能有什么?他总要让她也留下些什么。
这样一想,他便也能勉力振作一些。
他留阿灵在千阳城中继续精心研究,自己去走遍天下,去四处行医、积累经验,也去找寻稀罕的药物,带回千阳城,供阿灵实验。
他到处走,到处漂泊,自己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偶尔听见人们议论他,常说他像个没有归路的幽魂,像一具无欲无求的行尸走肉。
他想,也的确如此了。
他仅有的一点点怀念,是阿沐留给他的玉饰。每当他摩挲着红绳,想到这是她亲手编织,就仿佛能再一次握住她的手。
后来时间久了,红绳被磨损,他就不大敢总是触碰。他用一个锦囊将玉饰连红绳一起装上,放在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咯血越来越频繁。等有一次他在深谷中晕倒一整日,最后勉强爬起来时,他发觉自己视线模糊了许久,才勉强清晰。
这时他便知道,是时候了。
他并不感到恐惧或难过,恰恰相反,他只觉得欣喜。像长途跋涉的人在荒漠中走了太久,没有水也没有食物,只有自己的影子陪着自己,还有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终点和缥缈的信念。
现在,他终于看见了绿洲。
他回到千阳城,将新的医案、药物,还有新的构思带回去,尽数交给阿灵。他的语气大概让她明白了什么,她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发誓,我一定会研制出灵药……师父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违背对阿沐的誓言……我一定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
他想了想,不大熟练地摸了摸阿灵的头。他过去常看阿沐这样做。
阿灵哭得更厉害了。
他摇摇头,离开了那座院子,走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树。阿沐院子里的石榴树,还有他院子里的桃树,仍旧相依相偎,亲密不分彼此。
他不由笑了笑。
如果有来世……
他只希望,他的小姑娘能有一段真正幸福的人生,能始终为自己而活。
“阿沐,你现在又在何处?”
他站在千阳城的郊外,开启阵法,走入陵寝。墓室不大,不过一具棺木、几样简单的陪葬。
他望着她的棺木,在旁边放下一束绚烂桃花,如同自言自语:“小姑娘,你转世之时,会等我么?还是说,你已经喝了忘川水,早已将我忘记……”
墓室中,响起了低低的咳嗽声。他已经站不稳,不得不扶着棺木,倚靠休息片刻,才随意拭去唇边血迹,又有点费力地推开盖子,自己躺了进去。
“我很想你。”
他闭上眼,气息渐渐微弱。
“……真的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