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琦(2 / 2)

她道:“当年琦姐说,你之所以救我,是因为祖先留下遗命,对于命轨被重重遮蔽、难以测算之人,你们一脉须全力相助。而你之所以救我,便是因为我的命轨你测算不了。”

“正是,这是伟大的祖先的命令――可这么多年了,你也看见,u家连守陵人也只剩我一个,谁还去管那通过血脉传递的命令?”u琦拖长了声音,显出不以为然,“各人都忙着各人的前程,再不济天天种种地、晒晒太阳也挺开心。生作u家人,又不是我选的,多少年前的事,与我有什么干系?”

“况且,我的力量也不如先祖。很多厉害修士的命轨我都测算不出,谁知道先祖说的是谁?”u琦换了个姿势,继续喝蜜水,不大认真地抱怨,“要不是据说,当年先祖遇到的命轨莫测之人对u家有再造之恩,我才不多管闲事。”

裴沐听得忍俊不禁:“琦姐是好人。”

“好什么?救你跟救只小兔子差不多,也没花(醋溜儿-文学首发)我多少时间。”u琦噗嗤一笑,“我这若是好,你也好得很了。你可是几乎杀光了申屠家的嫡系,才导致这百年术士家族消亡。”

裴沐沉默片刻,摇摇头,淡淡道:“罪人杀罪人罢了,谈何‘好’?”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u琦想了想,又悠悠道,“或许,你们都对自己太苛刻了。”

“‘你们’……?”

“你,姜月章。”u琦恍然,“我没说么?姜月章也是我测算不出命轨之人。”

室内安静了一会儿。

u琦眨眨眼,奇道:“阿沐,你在笑?你笑什么?”

“我笑了么?”裴沐一怔,摸了摸唇角,却又再笑一声,“我大约是有些开心。”

“为何……哦,你是高兴你们多了一个相同之处。”

u琦明白过来,却慢慢不笑了。她探究地看着裴沐:“阿沐,你有些太迷恋他。你太欢喜他,才会想要将申屠遐的债揽到自己身上,也才求我不与他说出真相――你害怕他知道真相后憎恨你。”

两人又一阵沉默。

裴沐无意识再仰了一下头,才发现杯子中的蜜水已经被她喝空了。她索性放下杯子,却又觉得手中空空的很不安,便去抓住腰间挂的红色小陶猪。

有些粗糙的表面在她手心蹭来蹭去,带来安心的质感,也带来了开口的勇气。

裴沐平静下来,微笑起来:“我是很喜欢他。琦姐,你不知道,我喜欢他很多年……真的很多年了。我不告诉他真相,固然是因为害怕他恨我,却也是因为……”

她停了停:“因为我想帮他复活。他说烈山陵中有乌木灵骨,以仇人之血作引,再服下灵骨,便可令亡者复活。”

u琦一下明白过来:“仇人之血?可申屠遐早就……”

“仇人至亲之血也可以。”裴沐下意识按了按心口,“申屠遐的至亲,只剩我还在世。”

u琦面露沉思:“我知道乌木灵骨,却不知道要用仇人之血作引……不过,姜月章一直对烈山陵很感兴趣,过去他来信求教,也是问我烈山的事。他身边应该也有些秘密记录,与那里有关。”

她叹了声气,懒洋洋道:“算啦,你们一个怨气滔天要报仇、要复活,一个铁了心要牺牲自己还无关之债。你情我愿,配得很。且让我最后问一句,阿沐,你要不要我帮你卜上一卦,算算申屠遐有无其他血亲在世?你们申屠家乱得很,说不定还有血脉散落。”

一时间,裴沐承认,她真的心动了、犹豫了。如果还有其他血脉相近的人,她就不必非要牺牲自己。反正申屠家也……

她已经下意识开始考虑:“我想想……对了,还有个名义上的堂姐,申屠琳。一直与申屠遐很合得来,我听说她其实是我们同父异母的姐姐,她母亲似乎后来嫁给了辛秋君。堂姐自己也被嫁出去联姻,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申屠琳……好。”

u琦也来了精神。她拿出几枚黑白石子,摆了个星斗似的图案,问了那姑娘的具体信息,便开始卜算。

片刻后,她面露遗憾:“死了。”

裴沐呆呆片刻,忽然回过神。她惊出一身冷汗,万分懊恼地掐了自己掌心一下:“不,就算她活着,也不该找她。我真是,我……”

即便那堂姐不算好人,可为了她的事,凭什么拉人家下水?她可真是,可真是……改不了的申屠习性。

u琦冷眼瞧来,讽刺道:“瞧,又苛刻自己了。人为自己打算,有什么好奇怪?我看你是从一端走向了全然相反的另一端。好罢,你现在是铁了心要为你的情郎去死,去挖自己的心头血给你那个恶毒姐姐还债了。若真这样,我倒又有些可怜姜月章了。他如果真喜爱你,看你当场死了,岂不要发疯?”

“不会。”裴沐的神情坚硬起来,声音也变得很硬,像是剑刃一撞、当啷一响,叫人心头一凛。

她简洁又坚定地说:“我会在最后的时刻告诉他真相,这样,他就不会为难了。”

“真相?”u琦一时竟也没反应过来,傻傻道,“告诉他你是申屠遥……还是申屠遐?”

“申屠遥。他本就以为我背叛了他。”

裴沐将当年的事情简单说了一番。

u琦听罢,沉默片刻,疑惑道:“你就由得他这样误会?”

裴沐低低道:“不然如何?他待我这样好,如果我一声不吭去死了,像你说的,他不是难过得发疯?可我分明是想叫他好好活着。琦姐,你不知道,他原本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人……”

“你……你这傻子!你说,人活一世,不去寻欢享乐,却对自己苛刻至此,岂不有病?”

u琦忽地愤愤一拍桌,莫名生了气:“我若是姜月章,真是高兴得手舞足蹈!论实力,我打不过你,自然杀不死你,可谁叫你对我迷恋得很、愧疚得很?这不,何须硬拼,只消哄你几日,你这傻子就乖乖自己去送死了!”

她连嘲带讽,可这声音表面刺耳,实则又存了怜惜。

“他不是那样的人……”裴沐不乐意,正要认真辩驳。

可u琦已经站起身,来到她身边。她伸手为她添了一杯蜜水,再拍拍她的肩,声气软了下去:“算啦,再请你喝一杯吧。”

裴沐察觉到了那细微的好意,不由也止了话头,又微微一笑,抬头将蜜水一饮而尽。

此事便不再提。

当她再度放下陶杯,却见眼前浮着一枚散发微光的小石子。是绿色的宝石,表面雾蒙蒙的,看着有些年头了。

宝石一端有一点细巧的孔洞,像是曾经有一根绳带穿引过去。

“这是什么?”裴沐问,但其实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这句话出口,宝石如有灵性、微微一颤。光华流转之间,一枚半透明的图腾虚影浮现而出:线条勾勒出的简单又神秘的树叶,中心开着一朵扑拙的桃花。

“这是……”裴沐思索一刻,惊讶地睁大了眼,“古籍记载的……扶桑大祭司的图腾?”

“正是。它很喜欢你呢。”

u琦笑起来。她拉起裴沐的手,毫不犹豫地将宝石放在她掌心;宝石化为虚影,最后化为她掌心一点似有若无的图案。

“这就是能定位烈山的信物。虽然是大祭司的图腾,但根据我家族手札记录,这宝石是燕女的遗物,大约曾经是发带上的装饰还是什么。大祭司一直随身带着,还用作了信物传下。”

裴沐有些新奇地望着掌心图案。她端详半天,笑起来:“听说大祭司夫妇十分恩爱,看来并非虚言。真好。”

“若不恩爱,大祭司怎会因夫人亡故而一夜白头,又在死后合葬?”u琦看她雀跃欣羡不已,也是笑着摇头,“阿沐你啊……你其实,就是太缺少一个真心关爱你的人了。”

才这样将任何一点关怀都紧紧抓在手里,甚至愿倾尽所有去回报。

“缺么?以前或许如此……可现在,我已经有得到了。”裴沐不以为意,反而眉眼弯弯,更加欣悦。

她不再去管u琦隐约的反对,也不再去想那些复杂的事。

她不再去想,谁犯下的罪孽该由谁继承,也不再去想她隐瞒身份的事会导致怎样的后果,更不愿去想她的计划是否能如愿以偿、他又是否真的会从此放下……

不,如果他放不下……哪怕只是一点点地放不下,哪怕只是当他想到她这个“仇人至亲”、想到她是为何而死时,能在痛恨之余,对她怀有哪怕一点点的悲伤和怀念,那她其实会很高兴。

如果他真的能有一点点的放不下……那就很好。那该多好。

这时,门开了。

裴沐望向门外。

阳光下落,清风吹拂。他背着光,影子投在地上,与任何一个活着的、健康的人都没有两样。不,他也是活着的――他很快就会真正活着。

想到这里,裴沐笑起来。阳光仿佛更加明媚、花香仿佛更加清新;在这片色彩浓丽饱满、一切美好得如同蒙了一层眩光的影像中,她跑了过去。

在他有些惊讶的注视下,她猛一下冲进他怀里,张开手臂拥抱他。她紧紧抱住他冰玉般的、总是摆脱不去僵冷的身体,感受着他的回拥。她去吻他苍白的唇角,用手指触碰他冷灰色的长发,再去抚摸他光滑的、线条起伏的手臂。他微微用力握住她的手腕时,她就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肉的收缩――无限接近于活人的感觉。

他在凝视她的掌心。

“姜月章!”裴沐坦然地给他看掌心,眼中笑意繁丽如花,“琦姐给了我定位烈山的信物,我们一起去烈山,找到乌木灵骨,完成你的心愿,好不好?”

她真开心,真的很开心。想到他即将能活过来,摆脱这一身怨气、死气,重新成为千阳城里妙手仁心的医者,成为她最初遇到的那个温柔的人……

她就真的很开心。

所以,她只会告诉他自己是申屠遥,但不会告诉他,当年她没有背叛他。

就让他以为自己是个坏人,死得很活该,他大可转过身迎接他的重生,或许还可以去爱另一个人……另一个清清白白的好人。

他可以得回他本应得到的人生。他可以快乐。

对她而言,这就足够了。

她实在太高兴,所以,虽然她发现他蹙眉瞧着她掌心的痕迹,神色阴晴不定、像是面对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她发现了,却也没有过多去思考。

当u琦的身影在他们身边合二为一,懒懒说:“姜公子,我算不出你的命轨,所以我一无所知,不过按我家传的直觉……送你一句话:对你真心喜爱的人,留些余地,不要太过分。”

裴沐来回看他们,不解其意。这是什么意思?谁知道。能观星测命的人,一直有些太过神秘,琦姐更是个中翘楚。

也许他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眼中多了一点阴冷;那阴冷像一个小小的窗户,让她在一瞬间窥见他心中的怨气。

无穷无尽、沸腾一般的、支撑着亡灵在世上游荡的怨气……

她一怔。

但当他即刻微微一笑,低头亲吻她的掌心时,她便放软了心情,想:那都是她的错觉。

u琦在一旁收拾东西,忙着叮嘱她弟弟。

过了一会儿,她换了身衣服回来,说:“我送你们去烈山外围。”

裴沐扭过头,见她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并说:“如果有人回不来了,那就算我送她最后一程。”

她还没回答,姜月章却骤然将她抱紧。

“多话。”他沉着脸,眼中那一丝空洞再次浮现。他似乎对这句话异常反感,以至于又重复了一遍,几乎像在发脾气:“多话。”

裴沐拉了拉他,柔声道:“会没事的。”

他转而凝视她。

半晌,他才嗯了一声。那声音低低的,像是被什么矛盾的心绪牵扯着,勉强才能发出来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