雇主会吃人(1 / 2)

漆黑的山岭,漆黑的夜空。

一丝若隐若现的月光,给龙脊一般起伏的山岭镶上一层银亮的薄边。

有两个人位于这丝狭窄的光线里,一步步朝前走着。

一步步。

步步。

步……

姜月章倏然停下了脚步。

他的身躯在浓黑的衣袍里绷得笔直,被大袖掩盖的双手上,尖利的指甲伸长又缩短。定了片刻后,他目光下移,看向自己的衣摆。

有一只象牙白的、略显瘦小却仍漂亮如上好玉器的手,牢牢牵住他的衣摆;五指收拢,把细密光滑的布料攥成了一团烂布似的玩意儿。

姜月章的目光再移动一些,就看见那个比他矮一头的少年剑客,此时缩在他后面,整个人藏在他影子里,低头弯腰,几乎要把自己团成一个站立的球。

“呜呜呜,太黑了……好害怕……”

“怎么这么黑……呜呜……”

姜月章:……

他伸出左手,僵冷的手屈成利爪,闪电般朝少年头顶抓去!

当啷――

眨眼之间,少年单手抓出剑鞘,准确无误地招架住了他的攻击。灵力附着其上,令凡铁坚固无比。

而这少年依旧低着头、死死攥住他的衣摆,顾自瑟瑟发抖:

“呜呜呜为什么这么黑,什么时候才天亮……”

姜月章再瞧他一眼,收手甩袖,冷冷道:“裴沐,如你这般的术士,竟会怕黑?”

裴沐仍是头也不抬:“什么术士,我是剑客,纯的!”

天下修士,多为武修,其中剑客、刀客最多。但还有少数修士,被称为术士。

他们善用咒术、杀人于无形之间,是传闻中最森然可怖的一类人,也是宫廷暗杀中出现最多的鬼魅身影。

姜月章冷笑一声,轻轻一眯眼,遮去眼中猩红光芒,以及层层涌动的杀意。

“放手。”

“不放!”裴沐的回答极其迅速,“既然你雇了我,就有责任将我带出这漆黑的夜晚!谁叫你将桐油灯打碎了,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害怕,呜呜呜好黑……”

“……”

青年唇线紧绷,额头漆黑的花纹如不祥的花朵在缓缓蠕动,更显得他鬼气森然。

他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盯着少年:“不放?”

话音未落,他身上纯黑的、贵族制式的衣袍在风中烈烈一瞬,忽地化为黑烟;黑烟流动聚散,在他赤礻果苍白而寸寸清晰的身躯上缭绕来回。

裴沐手里一空,眼神又一呆。他一点点抬起目光,看见黑烟在青年躯体上缠绕、流动,最后化为一袭贴身的劲装。

方才还是浓郁的纯黑衣袍,现在却成了以纯白、靛蓝二色为主的垂坠面料。仍是大袖交领的制式,却露出修长结实的上臂、脖颈;腰腹处也有镂空,以细细的黄金带装饰。

这似乎是西南某个小国的术士装扮……

裴沐一边想着,一边眼神变得有些飘忽,并喃喃指责道:“你怎么能在女人面前换衣服……”

姜月章略一挑眉:“女人?”

裴沐回过神,立即挺胸抬头,再一拍胸膛:“我啊!你看我这秀美无双的脸蛋,活脱脱是一个大美人!”

青年冷笑:“瞎了你的狗眼。”

这少年气息畅通、灵力刚猛,分明是男修之中也少见的纯阳之体。他刚醒不久,对上他竟也有些吃力。

不过……不急。

裴沐斜眼瞧他,哼道:“真是个古怪世道,说实话人家都还不信了。”

她漫不经心想,自己本来就是个女的,如假包换。

虽说也是她自己有意装扮,不过么……这样一来,她可就不算欺骗雇主了。

不错不错,她真是一个讲义气、重诚信的好雇员。

她一面喜滋滋夸奖自己,一面瞅准了青年那飘飘然、裹住小臂的大袖,并一瞬间扑了上去,就要伸手抓住――

青年似早有准备,轻飘飘一转身,小臂上的布料便再化为贴身缠绕的布带,叫裴沐扑了个空。

裴沐一抓不成,毫不气馁。她眼睛一眨,立即改变目标,如苍鹰扑兔,猛地一下蹿到姜月章背后,伸出手臂牢牢抱住了他的腰!

姜月章整个人一僵!

裴沐则整个人贴在他背上,毫无顾忌地环在他赤礻果的腰腹上,悲悲戚戚道:“我真怕黑,你不要丢下我啊!”

一瞬间,青年眼里杀机暴涨!他直直盯着前方,被淡淡月光投下的影子里,有猩红的符文涌动如沸腾。

青灰的尖利指甲在他手上伸伸缩缩。

“……放开。”

“不放!”

裴沐扁着嘴,要哭了:“你要么给我灯,要么让我抓着,不然我要死在黑夜里了,呜呜呜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呜呜呜……”

哭哭啼啼,简直像个新生的无知蠢儿!

姜月章恼火至极。杀机在他躯体中的每一寸流窜,却不得释放,只令他苍白的面颊上有可怖的青筋突出。

月光下的亡灵青年,俊美又可怖。

然而,他终究是忍耐了下来。

他眼神略往后一瞟,将暴怒与杀机都沉淀下去。他沉沉想:也无所谓,反正总归……

“装模作样的小骗子……也罢。”他的声音冷淡如冰,讥诮地改了称呼,“你若是愿意这么吊着,那就这么吊着。”

说完,他的身影便倏忽化风,往东行去。

裴沐牢牢抱住他的腰,整个人飘飘的被吹得横起来,像一面轻灵的旗帜。

但她神色却十分舒坦,还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不错哎――”

她在风里快乐地喊:“这样一来,就能省下坐马车的费用了。而且只要闭上眼,就可以假装是天亮!”

“姜公子,你真是一位天大的好雇主,我跟定你了!”

山间如鬼魅般移动的不祥黑烟,忽地停顿一下,如同一个人踉跄一步,险些跌倒在地。

……

次日清晨,晨光微熹。

初夏的天空清透明亮,淡蓝的微光充斥天地。

虞国中部多连绵矮山,山道蜿蜒,夹杂其中。

清晨是世界初醒的时刻,本该宁静怡人。

但现在,下方山谷出口处,一队马车却紧紧聚在一起,紧张地面对四周刀光。

盗匪围在四周,手里的长刀冰冷雪亮,照亮一张张凶悍的脸庞。

前后道路都被撒了荆棘,车队无法冲撞过去。

更何况,贼首骑了一匹罕见的飞天灵兽,浑身气息外放,竟是一位难得的高手。

车队的管事鼓起勇气,按下颤抖。他打马上前,先一拱手,再沉声道:“我们是虞国春平城罗家的人,此番行商归来。既然遇见好汉,也是天定,我们愿留一半货物,并全部钱财给好汉,还望……”

“哈哈哈哈……闭嘴!”贼首仰天长笑,又大喝一声,“留下全部财物和女人,饶你们不死,否则――曝尸荒野,也莫怪我!”

四周贼人一并发出怪叫。

车队管事面色发青,心里发沉。他勉强笑道:“好汉大概不知,罗家向来为辛秋君奉药……”

辛秋君乃虞国王室嫡系血脉,任相国,是当今虞国一等一的大贵族,也是无数人费尽心思想要攀附的对象。

管事本以为打出辛秋君的名号,就能顺利度过此劫,谁料贼首更是哈哈大笑。

“休想骗我!你们罗家因为假药一事,已是被辛秋君扫地出门!辛秋君不杀你们,已是仁慈。”贼首刀一扬,森然道,“再废话,便先取了你的脑袋!”

这下,管事脸色大变!

罗家被辛秋君厌弃一事,不过发生七八天,加上此中关节缠绕,辛秋君也无意宣扬,故而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罗家的打算是低调回笼资金,退出首府,驻扎春平城,之后再徐徐图之……

一个贼人为何知道这样的隐秘之事?不好,这是冲着罗家来的!

难道真将货物和女人交出去?不行!此次货物中的“那样东西”绝不能丢,况且女人里还有……

管事一咬牙,心一横,厉声道:“拼了!”

立时,杀声震天。刀光剑影、灵力团团爆发。

在这一片混乱之外,山坡上,却有人影静静而立。

正是姜月章和裴沐。

姜月章一头冷灰色的长发往后梳起,编成松松的长辫,并有精细的黄金发饰。他苍白得略有青色的脸整个露了出来,冷冷的眉眼隐藏着刻骨的戾气与憎恨。

这本该是鬼气弥漫、让人心颤的一幕。

只可惜,这阴森的亡者……腿上还挂了个人。

裴沐屈腿坐在山坡上,两手紧紧抱住姜月章的腿,正饶有趣味地望着下方交战,并无出手相救的意思。

姜月章忍耐着等了一会儿,不见这人有动静,只得开口:“放开。”

裴沐抬头看看天色,诚恳说:“再等等,等太阳彻底出了,我再放。”

姜月章瞟了她一眼。从上望去,只见淡淡的晨光落在她身上,将她的额头、鼻梁都映出一点珍珠般的柔光;微卷的黑发高高扎起,又被风吹得凌乱,便懒懒地散在她肩上。

他心中掠过一个有些古怪的念头:这年轻人虽然言行无赖、疑点颇多,但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

这点念头如荷叶上的水珠,一晃便滚落又跌碎,不见了踪影。

“小骗子,”姜月章说,“不要来碍我的事。”

说着,他已经伸出右手,掌心面对下方人群。

血红符文结为煞气洪流,森然而去!

裴沐望着那血色洪流。

她问:“你要吃人?”

“吃人……呵,活人将死人踩在阴间地狱,死人自然要吞噬活人的血肉,才能爬回阳间。”

“噢,也有道理。”

裴沐做恍然状。

此时,血煞之气已经包围下方人群,无论是车队还是贼人,都发出了惊慌失措的惨叫。

她看着。

然后放开双手,伸了个懒腰。

寂静的山坡上,草叶忽然颤动起来;它们在空气里绷直、绷紧,全部直直指向山下……

指向那片血煞之气!

无形的力量碰撞在一起。

血煞之力凝滞半空。

姜月章心中微凛:这是剑意。摘花飞叶也可伤人,草木尘埃皆为一剑……这小骗子,剑道造诣还不浅!

他眼瞳中有红光闪烁:“裴沐,我说了,别碍我事,否则……”

“姜公子误会了。”裴沐站起身,站得歪歪扭扭,就差打个哈欠,“我只是想说……你能不能只吃打劫的那些人?”

苍白的青年略一侧目,神色不明:“哦,你原来是心软了?可惜……我食人,却是不分好与坏。”

“不是。”谁料,裴沐却是摇头,“这是个吃人的世道,谁吃谁不是吃。只不过,如果只杀强盗,我就能去和车队管事说,我对他有救命之恩,这样他一定会感激涕零、奉上重金,我就能赚个外快啦!”

她笑眯眯的,语气充满向往。

姜月章盯她片刻,神色淡漠,不辨真意。

倏然,他手指一握,下方血煞之力也随之昂首摆尾、改换方向。

车队被从血光中放出,只有几个人、几匹马捂着伤口,脸色发白,却还安然无恙。

反观贼人一方,却是惨叫连连,凄厉呼声回荡四方,合着沙沙草木声一起,听得人们毛骨悚然、不敢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