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天何言哉(1 / 2)

――姜月章,我们一同回家。

他答应了。

他握住她的手,也握住此生唯一的梦。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四年之后,这个梦就碎了。

她死在冬日一个晴朗的下午,天空是她喜欢的样子,淡蓝中浮着些不多不少的云。这是她自己说过喜爱的模样。

清晨时,他就发现了预兆:她向来起得很早,这两年愈发沉眠梦境,却也不会延迟太多。

但那一天,她一直沉沉睡到接近午时。

他就坐在床边,守着她。大多时候他动也不动地看她,只不时又轻轻碰一碰她的额头、脸颊、嘴唇……然后,要到最后,他才敢鼓起勇气,用指尖碰一下她的呼吸。

每当她的呼吸吹来,他都会感觉心脏上缠绕的荆棘缓缓松开。但很快,当他凝视着她紧闭的双眼,布满尖刺的荆棘又卷土重来。

真奇怪。当年神木之心被剖去半颗,他日夜感受锥心之苦,却不以为意;现在心疾治愈许久,他近来却越发感到心痛难当。

真奇怪。

他俯下身,轻轻在她唇上一吻。

“真奇怪……阿沐。”他低低地说,分明叫出了她的名字,却又显得很茫然,像是不知道在对谁说。

等了很久――又像一瞬,她睁开了双眼。一些雾气蒙在她眼中,像梦里的迷雾侵蚀了现实,又遮蔽了她的视线。

她会看不清他么?

他一边想,一边又去吻了吻她的眼睛。

“阿沐,你醒了。我以为……”

以为什么?

心脏上的荆棘猛地收缩一刻,疼得他惶然住口。他不该说的。

但她看来的神情,却像什么都明白。

她伸出手:“姜月章,陪我出去走走吧。”

他就弯腰将她抱起。她亲密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一吻。

亲密的,没有任何罅隙的,温暖柔软的……

每一个认知,都让他更痛。

那一天的扶桑被冰雪妆裹,如大幅静止的图画。无数小黑点来来去去,就成了生活在图画里的人。

一路上都有很多人向他们行礼,而女人们尤其会用亮晶晶的眼神望着她。

她们之中,有的是祭司家眷,有的是普通族民,还有很多是曾经的女奴。有扶桑的,也有外来的。

她们常常会捧来各种各样的食物、织物,说:

“大人,请用这个。”

“大人,试试这个好么?”

“大人,上次您教我的巫术技巧,真的很好用。”

“大人……”

阿沐总是轻易就能获得许多人的喜爱。过去她扮作男子时是如此,而今恢复女子身份亦然。

女人们爱戴她、亲近她,将她同时当作神灵和自己的亲人,源源不断地送来各式各样的东西,有些有用,有些没用,但都被她珍重地放在他们屋后的小仓库里。

她有时候会高高兴兴地走来走去,将那些杂物翻得乱七八糟,结果又不想收拾,便会耍赖地喊:“姜月章,姜月章,你来收一下!”

他望着她,又仍在想着所有关于她的种种。

但那个中午,她失去了那样欢乐的氛围。人们望着她,担忧远大于喜悦。

于是他知道,人人都看出来了。

她却像一无所觉,如常地笑着、和每个人说话,有时还突然扭过头亲他一下,再促狭地盯着他,看他是否脸红。

她总是喜欢当众捉弄他,以让他手忙脚乱、慌乱不知所措为乐趣,而且从不厌倦。

他过去总是有些无奈,甚至有点头疼;他会拍拍她的头,让她别闹了。

可那一天,他很想配合她。他愿意配合她,只是从未做过,竟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他思索得太久,而机会总是转瞬即逝。直到他们一路走到了学堂的边缘,他也没能做出任何她期待的反应。

“阿沐。”他感到懊恼,试图说些什么能让她高兴的话。

“嗯?”

她从他怀里抬头。

倏然间,这张噙着笑的面容便夺去了他所有注意力。他不得不凝视她,用目光逐一描摹她秀丽的眉眼、挺直又线条细腻的鼻梁,还有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

他的阿沐总是美的。那是一种凛然不可逼视的美,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男人与女人之间,如明月清风、云气纵横,令人见过便不能再忘。

即便是临近最后的时刻……也同样如此。

“阿沐……”

他忽然就说不出话,不得不继续沉默。

但是,这样无趣的沉默也能让她笑出来。她以她特有的口吻取笑了他一句,接着说:“姜月章,让我站一会儿吧,我想自己走一走。”

她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就像当年她总是叫他“大祭司”,只有生气时才叫他“大祭司大人”。

每次她都叫得清楚、干脆,像伸手从檐下折断一支冰棱,清凌凌的一声,就让他心中一个激灵,像从蒙昧和混沌中被唤醒,看见了她眼中折射出充满光芒的世界。

唤醒他的光独自在雪地上行走。她背对他,低着头,专注地去踏出步幅相等的脚印,过一会儿,她又去摸一摸边上的树木。再过一会儿,她又去看下方那座砌成没几年的学堂;那里刻着法阵、符文,还有孩子在打雪仗,男女都有。

她的那位至交好友,妫蝉,也同姚森在那里玩耍。他们二人一个是将军、一个是扶桑国第一位皇帝,现在却在那里疯成一团,又笑又闹。再过不久,突然,他们却又发生了争吵。

最后妫蝉一怒甩手而去,徒留满地狼藉。

他知道她向来挂心妫蝉,便问:“是否去看看?”

但她摇摇头:“阿蝉会处理好的。姚森近来有意广纳后妃……我想,阿蝉其实已经有了决绝之意。”

他听她说妫蝉,却忽然心生凄怆:妫蝉已经有了离去之念,还同姚森玩闹,岂非告别之举?而阿沐当初亦是……

她的好友,与她果真相得。

他便看着下方雪地里颓然而立的姚森,冷冷地、如斥责一般地无声念出:活该。

活该,都是活该。

阿沐却已经又寻得了自己的开心。她在雪丘上转来转去,看了很多,对每一样事物都兴致勃勃,苍白的笑容也满是生气。

最后,她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声,说:“姜月章,我好喜欢现在的扶桑。”

现在的扶桑……现在的。

他闭了闭眼。

这句话究竟冲了出口:

“阿沐,我真希望当初的夺天之术,能将我剩余的寿命全都予你,而不必如现在一般,竟是……”

他一时哽咽难言。

她抚过他眼睛,拉起他的手,又将他的手掌摊平。而后,她垂首在他掌心一吻。羽毛般的一个吻。

“十年生命换一年,不划算的。你用二十年换来我更多两年的时间,已经够了。何况……”

她没有再说。

但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何况,何况――夺天之术只能用一次。

他已经失去了唯一的机会。

心脏上的荆棘在缩紧,那些尖锐密集的刺扎进他的血肉,一直往更深处扎下。

他捧起她的脸。这个举动本是为了更近地看清她的脸,可当她抬头,他只在她眼底看见了自己――何等惨淡而可悲的自己。

“没有划不划算,只有我想。”他知道自己的声音里弥漫着细微的绝望,“阿沐,如果你不在了,我也……”

她打断了他的话:“你要活下去。”

他的世界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对他说:“姜月章,你是扶桑大祭司,你要好好过完这一生,要好好实现你的理想。你忘了吗,我们是为了什么走到今天的?”

大祭司。

理想。

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他感到一种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审判一般的窒息,而最后的结果让他颤抖:“可是阿沐,我如今所求,不过是……”

她凝视着他。这个眼神阻止了所有的话语。

他便明白了。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究竟有什么意义?比春日融雪更无力。

是他往昔的选择造就了今时今日,甚至今日之所见、所闻……岂非正是当年他心中所愿?

众生眼中――甚至在她眼中,他已求仁得仁。他已经拥有了更好的扶桑,他仍是万人敬仰的大祭司,甚至他终于成功地让她认同他的想望,乃至……

为了这一点认同,乃至付出了她的生命作为代价。

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每一句都是毫无意义的否定,还有毫无意义的悲鸣。

阿沐,你才只有二十四岁,对祭司而言这算什么,何况是你这样强大的祭司――这样徒然无力的话语,如何说得出口。

造就这一切的正是他自己,那么这句虚伪的话语如何说得出口。

他再度闭了闭眼。或许也笑了一下,但这个笑必定比刚才更加惨淡。

“……是,你说得是。”

就算是为了她,为了所有她付出的心血……他也必定不能够放弃。

万事万物总是开头容易,善终艰难。

他曾以为自己是可以善终的那一个,现在这天地风雪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他所能看见的将来,只有举目苍凉和惨淡独行,而他甚至什么都不能说。

他的默认,终于换来了她的微笑。

她将他的手贴在面颊边,轻快地说:“我并不感到痛苦,你别害怕。”

他近乎麻木地看着她,说:“好。”

他不说害怕,不说痛苦,不说那些日夜在心中诉说的、祈求的、哀恳无数次的软弱之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他只需要站在这里,站在她面前,站在万人面前,假装自己还是当初那个对什么都无所谓在乎的大祭司,这样就可以。

他是以那样的姿态造就了今日的一切,所以现在即便心脏被挤压、被碾碎、被一点点地活生生地挖尽跳动的血肉,他也必须假装自己依旧漠然。

……他必须在她面前,假装自己能继续撑起她的期望。

那个冬日的清晨,他将她从沉睡中唤醒。他们在雪地中漫步,去看而今已经愈发蓬勃的扶桑种种。

到了午后,她不想回屋,就拉着他在院中坐下。他们的院子里有一棵极有气势的榕树,很得她喜爱。

她歪在他怀里,头枕着他的肩,轻轻的呼吸传递在他脖颈间。

“姜月章……”

他以为她要说些什么,于是屏息等待。但是,她只是又说:“姜月章。”

此后便是平稳呼吸,再无言说。

她睡着了。在他怀里,暖融融的、令人安心的一团。

快要令人产生关于永恒的错觉的……温暖的一团。

他原本还在兀自沉思,想着她会做一个怎样的梦,又是否能梦见他,但渐渐地,他自己也在过分的被爱的安心之中睡着了。

他梦见了过去的一件事。

……

那时,她才来扶桑不久,他也还以为她是男人。他尚不明了自己的心意,更不明白自己那些杂乱的欲念与妄想。

在那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夜晚,有月色如水。他们不在烈山之巅,却在山腰上的某个平台。

站在平台上,视线一览无余,能见到黑沉沉的森林一直绵延,在天穹下的远方与微微晃动的草原相接。几个黑点停留在天际,那是别人豢养的牲畜。

她坐在一截树枝上,晃着腿,断断续续地吹一片树叶。“嘘呜嘘呜”的刺耳声音在本该很好的夜色下回荡。

他忍不住说:“太难听。”

刺耳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她清澈含笑的声音响起来:“大祭司来了。”

这下,就好听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