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五月的到来,扶桑部的天空也变得越发明净。
不过,一连多日的晴朗过后,恰在五月五日的清晨,天空灰云沉沉,全然是一副暴雨将至的模样。
这个清晨,裴沐站在海边,面朝灰扑扑的大海,抬头望着阴郁的天空。
虽然无法占卜,但人人都可以通过观测云和风来对天气进行大致的判断。正如虽非人人都有巫力、神力,却谁都能运用聪明才智、使用工具来完成诸多复杂的工作。
裴沐对着天空看了半天,回头无奈地笑笑:“肯定会下雨。”
身后几个扶桑部的小孩齐齐“啊”了一声,都颇为失望。
其中就有姚榆。
小孩子见风就长,她已经有了几分亭亭玉立的影子,是个可爱健康的少女了。
不过此时她嘟着嘴的样子,又分明还是一派天真。她拉了拉裴沐的衣角,祈求说:“副祭司大人,再用龟甲占卜一下吧!”
龟甲烧出裂纹,就可从中得到关于天气、气候的启示。是以祭司们人人都在腰间悬一个龟甲,裴沐也不例外。
问题是……
副祭司大人抬手绕了绕自己卷曲的发梢,乌黑湿润的眼睛带出几点心虚的笑意。她含糊其辞:“哎,何必这样郑重其事……”
她的占卜,从来都是胡说八道啊。
可孩子们但凡有人开了头,就会一起起哄,变得不依不饶起来。
“不嘛不嘛。”
“副祭司大人用龟甲嘛。”
“说不定下一会儿雨就放晴了?”
“就算下雨,副祭司大人说不下,是不是也就不下了呢?”
孩子们用闪闪发光的目光望着她,望得裴沐好不惭愧。
她苦笑道:“我又不是天神,怎么能命令下雨不下雨?不过,若是大祭司大人,兴许可以。”
忽然,有个孩子疑惑道:“副祭司大人不是向来直接称呼‘大祭司’么,为什么突然也叫‘大祭司大人’了?”
裴沐顿了顿,正经道:“为了表示我发自内心的尊敬。”
“哦……”
孩子们似懂非懂,只有身为青龙祭司女儿的姚榆想到了什么,有些担忧地望着她,大概想偏了。
他们还想继续围着裴沐撒撒娇,却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全都呼啦啦一下转过身,恭恭敬敬行礼。
“大祭司大人,朱雀祭司大人,白虎祭司大人――”
海风吹向的地方,那三人往裴沐的方向走来。
朱雀、白虎两人一左一右跟着,中间的男人身披沉沉黑袍,衬得他整个人更加苍白修长。
他的目光穿过海风,第一眼就落在了裴沐身上。
“大祭司大人。”裴沐也似模似样地低头行礼。
大祭司无视了这所有的敬畏之礼,只蹙眉问:“副祭司在做什么?女娲祭的准备,你可完成了?”
五月五日是女娲祭。这一祭祀通常从黄昏开始,一直持续到午夜,以大祭司向天神献火、祈求祓除灾邪作为终结。
整个流程是从海边开始,一直将火焰传递到烈山山麓,象征天神用水创造了人类,而人类以不屈的火焰回馈这场生命赠礼。
裴沐在海边,本是来布置第一个场景的。
她望着大祭司冷淡严苛的面容,心想,自己这是躲懒又被抓包了么?可孩子们围着她撒娇,她哪里忍心不和他们玩?
“是我拖延了一会儿,任凭大祭司惩罚。”裴沐笑了笑,也不争辩。
大祭司神情一动,似乎想说什么。
裴沐却已经侧过身,抬起青藤杖,懒声道:“属下这就完成布置。”
淡蓝风起,中有点点翠色荧光。
巫力与神力相互纠缠、结合,化为清新的风,倏然覆盖了大片海岸。
很快,地下便传来隆隆之声。
粗细不一的藤蔓破开沙地、钻出地面,舒展开枝叶。
它们如有灵性,沿着提前铺好的石子路两侧伸开,最后相互纠缠攀升,形成了无数以枝叶做成的灯台。
“哇――!副祭司大人好厉害!!”
孩子们看得兴奋,一时连大祭司在场的事都忘了,纷纷欢呼起来。
远一些的族人们也笑着看这一幕,不去阻止孩子们的失礼。
五月五日女娲祭,原本就是一个庆贺生命、祈愿美好的节日,在这一天里,所有小小的僭越都值得谅解。
一时间,连朱雀、白虎两位祭司都笑起来。
在场诸人中,唯有大祭司神情依旧,容色淡淡。可是,众人也已经都习惯如此了。
所以也就无人发现,那双雨云般的深灰色眼睛,自始至终都注视着那个笑容飞扬的少年。
等一切布置完,早已迫不及待的白虎祭司就跳了出来。
“裴……副祭司大人!”他兴致勃勃地嚷嚷,“你们刚才是不是在卜雨?交给我交给我,我擅长!”
白虎祭司曾莽撞地将裴沐当成是新人,出手挑衅,还曾不服气她被选为副祭司。不过到了现在,他早就服气得很,也早就忘了当初的龃龉。
他现在就大大咧咧地叉腰,拿出自己的龟甲,得意地看着一干小孩儿:“你们想知道今天会不会天晴?那来问我啊!”
朱雀祭司顿时嗤笑一声:“问你?你何时擅长卜雨了,我如何不知道?还是请教大祭司大人更可靠。”
“你……!”白虎祭司瞪着一双吊梢眼,有点心虚地瞟了一眼大祭司,然后飞快去盯裴沐。他眼珠一转,立时说:“那就让副祭司大人自己来选,问谁卜雨更合适?”
一时间,众人目光都集中在了裴沐身上。
她眨眨眼,发现最幽深的一道目光……果不其然来自大祭司。
奇怪,她为何要说“果不其然”?
可他的的确确在凝视着她。那目光如无声的风雪,不可忽视,却也不可倾听。
裴沐悄悄舔了一下牙齿。没来由地,她觉出了一点微妙的紧张。
这紧张让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就像越在意什么就越不去看一样,她偏开脸,若无其事笑道:“白虎祭司想卜雨,那就让他去好啦。”
“看,看看!我就说!”白虎蹦了起来,高兴得很,“看我的看我的!”
他向来和部族中的孩子们玩得好,现下一溜烟冲过去,场景立即就重新热闹起来。
过了会儿,他高举起烧出裂纹的龟甲,大声说:“今天会下雨!”
裴沐笑出声,大声回道:“谁都知道今日有雨,你倒是说说何时下,何时结束啊!”
白虎祭司顿时讪讪:“啊,这个……”
海风更强了一些,带着湿润的水汽。
裴沐笑着回头,却见大祭司抬步走了过来。
他纯黑的衣角掠过湿润的沙地,没有带起一丝尘埃。连那根乌木杖,都未曾留下丝毫痕迹。
他一直走到裴沐身前,才在拂面的海风中垂眸,说:“马上就来了。”
“什……啊。”裴沐回头看天。
雨落下了。
浓云飞快地流动,证实了高空长风的存在。无数雨滴飘飘洒洒,向着他们飞来。
――下雨啦……
――白虎祭司的占卜一点不准……
――什么?站住,我们较量一番!
人们四下奔跑,躲避骤雨。
裴沐也抬起手,却发现风雨停在她不远处,不曾再来侵扰。
一层薄薄的青光凝成透明的光幕,成了无形的庇护所,将她护在其中。她再回头,所望见的仍是那不变的、深邃安静的眼眸。
很近的距离。
他的目光也很近。
“如何不问我?”他轻声说,“你该知道,卜雨在我,不过小事一桩。”
裴沐背过双手。她悄悄掐住自己的手掌,这样可以快速稳定血液的流动速度,也就能快速平息心跳……大概可以吧。
……不太行。她觉得有热气不断冒上来,让她只得在心中不断重复:你远点你远点你远点……
所幸,面上她还能勉强保持镇定。
“卜雨这样的小事……就不劳烦大祭司大人了。”她不得不略侧过头,多少能让风雨的气息吹散她面上的热意,“还有什么事么?如果没事,我就先告退了。”
大祭司听着她的话,却渐渐分了神。
因为他看见一滴雨珠。
那一滴普通的、寻常的雨珠,却不知怎么回事穿过了屏障,落在了裴沐的眉尾。
湿润的、小小的雨珠顺着他纤长的眉毛、细腻白皙如象牙的肌肤,缓缓滚落,一路拖出一道晶莹的水痕。
当它最后悬在少年精巧的下颔边缘、摇摇欲坠时,它已经变得很小很小,只有一点点。
可就是这要命的一点点,悬而不落、摇摇晃晃,一直晃到了他心底某个最深的地方。
男人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
他想,他想……
他想俯身下去,贴在这个人的脸旁和颈侧,一点点吮吸掉那颗磨人的、恼人的、让人心痒的雨珠。
当他意识到自己这股冲动时,一种颤栗的心情统摄了他的大脑;他如坠云端,踉踉跄跄的对发生的一切感到恐惧和难以置信,可他却又分明站得很稳,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究竟在哪里、面对谁、做什么和想做什么。
“……大祭司大人?”
裴沐迟疑地出声。
男人浑身一震,仓促间却是猛地后退了半步!
他盯着裴沐,苍白的脸变得更接近惨白,皮肤简直像透明的,但在这吓人的透明背后,又隐隐有一层古怪的潮红。
他怔怔地望着裴沐,简直像在看某种无法理解的、从未见过的、让人绝望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猛兽。
“大祭司大人?”
裴沐眯起眼睛。她的耳朵还在发烧,但也就是这点让人头晕的热意,让她在某方面变得出奇敏锐。
她试探着伸手,想碰一碰大祭司的鬓角。
男人仍是死死盯着她。像一座宏伟坚固,却从内部开始悄然消融崩塌的冰山。
他忽然开口,声音略有嘶哑:“裴沐,今晚的傩戏,你是否要参加?”
裴沐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蠢蠢欲动的冲动也陡然凝固了。
傩戏不难,可脱衣服就要人命了。
裴沐收回手,假装给自己理了理头发。她用一种轻快的口吻隐藏尴尬:“还望大祭司大人另寻高明。”
他看了她片刻。
“……也好。”
转身的时候,他似乎踉跄了一下,可不明显。那沉沉如夜的长袍遮去了属于他的一切,而现在他只剩一个无声的背影。
“对了。”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足够克制,也足够冷淡。但当他略略回头时,正好一束阳光破开阴云,落在他眼睫上。
“雨停了。”大祭司平静地说,“现在开始,直到后日结束,都有晴空高照。”
“……”
裴沐站在原地,看他远去。
如果这不是她的误解……
那么,那个沉默的背影,似乎变得更加沉默、更加沉默了一些。
裴沐一整天都在想大祭司的事,以至于变得心不在焉。
但到了黄昏,当瑰丽的晚霞在苍蓝的海面燃烧,壮丽的云山如传说中的神殿伫立天边时……
欢快的女娲祭如喜悦的旋涡,将她小小的纠缠思绪全然淹没。
――咚、咚咚咚、咚!咚……
密集的鼓点不断敲响。
一捧又一捧火焰在灯台上亮起。
暮星注视的烈山脚下,祭司们戴起竖着牛角、形容可怖的面具,装扮为传说中能驱逐灾邪的傩神的侍从,手持火把,开始齐齐舞蹈。
他们裹着兽皮裙、以鸟羽和玉石装饰身体,小麦色的肌肤在汗水和火光下变得莹润,充满了人的蓬勃生命力与天神那不可靠近的威严。
现在还是第一个环节――祈福。
人们高声唱着歌:
“南风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五月的风已经足够暖和,足以让人们脱下厚厚的毛皮、袄子,赤礻果身体,参与这场狂欢。女人也有不少加入了舞蹈的行列;男男女女都大笑着,肆无忌惮地享受着生命的美好。
从海边到烈山山脚,地势一路走高,人们的地位也在升高。
在山脚新建造的临时祭台上,大祭司高高地站在那里。
象征傩神的骨白牛角面具别在他头上,暂时还未落下;他微微抬着下巴,俊美冰冷的面容被火焰映照,真正如传说中的让人敬畏的天神。
按照女娲祭的传统,他脱下了那身沉重的黑袍,上身同样赤礻果,唯一不同是他身上层层叠叠装饰还在,从他脖颈、肩颈一直垂到线条清晰的……
“阿沐,醒醒!”
妫蝉轻轻一推,发呆的裴沐就被推得一个踉跄。毋宁说,她简直是自己快栽倒了。
“阿,阿蝉……”
裴沐呆呆地回头,呆呆地出声。
妫蝉今天绑了一头复杂的长辫,身穿上下两截明黄衣裙,纤细有力的腰肢上纹着子燕的图腾,手臂上则是新添不久的扶桑图腾。
她脸上还涂抹着装饰用的油彩,笑起来简直像一头花里胡哨的小豹子。
“你看什么呢!”她故意大声取笑,哈哈地来推裴沐,“你是不是都快扑上去了!你去啊,你去啊,你怎么现在就没胆子了呢!”
“……闭嘴!不准说!”
裴沐恼羞成怒,张牙舞爪地迎了上去。
两人打打闹闹,最后一起嘻嘻哈哈起来。
“来跳舞!”
妫蝉用力拉着她,挤到了人群中央。她大笑的脸与四周狂欢的人群混在一起,变成了喜悦洪流中的一抹颜色。
女娲祭这天,祭司们会跳祈福舞、驱邪舞,在传递火焰时还会跳敬神舞。而普通族民们则能肆无忌惮地狂欢,跳一切他们喜欢的舞,也做一切他们乐意的事。
裴沐被感染了。
她本来也是喜欢热闹的性子,又被好友怂恿着,很快就在人群中旋转,和每一个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击掌。
忽然,她回过头。
她隐隐感觉到,有一束目光扎根在她身上。
夜色渐浓,火光烈烈;高高的祭台上,那位冰雪般漠然的大祭司,是唯一与这气氛格格不入的存在。
他的目光如冰雪降落,也像清寒的银河静静流下。
他在看着她。
如同极力隐忍着什么一样,他在看着她。
裴沐站在流动的人海中,也抬头望着他。
这时,妫蝉凑过来,刻意用一种极为暧昧的方式搂着她,如亲吻一般地贴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你说,大祭司是不是嫉妒了?”
裴沐下意识笑了:“怎么可能……”
“不可能么?”
妫蝉嘻嘻笑起来。她忽然拉着裴沐,在她脸颊上重重一亲,然后刻意带她跑到祭台下头,大声说:“这样重要的祭祀,大祭司大人为何不与我们一同舞蹈?”
“我们要看大祭司大人和副祭司大人一起跳舞!”妫蝉高声说。
四周忽然一静。
然后,在爱凑热闹的天性影响下、在节日狂欢衍生出的越界的冲动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喊:
――我们要看大祭司大人和副祭司大人一起跳舞!
――我们要看大祭司大人和副祭司大人一起跳舞!
――我们……
裴沐站在祭台下方,瞪着四周一张张快乐的、捉弄人的笑脸,又抬头去看大祭司。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似乎无动于衷。
她讪讪地扭头:“还是算了吧……”
却听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裴沐还来不及回头,余光中就见一道影子飘然而落。他身上仅余的布料像箭矢一样发出飒然的响声,还有玉石碰撞出的凛然脆响。
“好。”
她身边的男人说。
人群又安静了。
然后更强烈的惊呼和欢呼爆发出来。
裴沐觉得自己有点反应不过来。她好像在惊讶,还想问问大祭司怎么想的,莫非牺牲自己与民同乐?
可大祭司已经捉住了她的手臂。
他手掌的温度是冰冷的,但很快,这点冰冷化为了一点莫名的炽热。
裴沐不得不抬起头。她的目光顺着他的手臂往上,攀爬过华丽的臂钏、耳饰,还有他头发上漂浮的火焰的倒影,最后她终于能直视他的眼睛,看见他在眼也不眨地凝视自己。
脱下庄重衣袍的大祭司,好像连那份庄重也一并脱去了。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分明还是冷冰冰的面容,却又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野性的侵略感。
“你,等……”
“过来。”
他根本连问都没问她跳什么!
这个男人一把将她扯了过去,生生逼她跟上他的动作。
这是一段传自上古的祭神舞,庄重却有力,有不少敬献、奉礼的模仿动作。而在多人表现时,有一方会扮演受敬献的天神,另外的人则着力表现尊崇。
也就是说,裴沐得给他行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礼。
大祭司为何非得拉着她跳舞?难道真和妫蝉说的一样,是嫉妒?
……不可能。
裴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细思这件事。她只肯转念一想,便认为这人是在捉弄她,报复她不肯参加傩戏。
祭神舞即将结束,裴沐最后一次弯腰行礼。
她虽然深谙“该低头时就低头”的道理,可也不是轻易肯吃亏的个性。被大祭司报复了,那她肯定要报复回去。
只需要眼睛一眨,裴沐就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