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那天晚上,这种念头就忽然强烈得压都压不住。
我的过去。
混乱错位的、不堪到想彻底藏起来,不给任何人看的过去。
想永远放置不管的过去。
真正的我,和你熟悉的不一样的我。
都给你看。
“她是很好的老师。”时亦说,“我做错过事。”
林间眉峰微蹙,握了握他的手:“什么事?”
时亦摇摇头,站起来:“我带你上去。”
林间跟着走了两步,低头看了一眼。
小书呆子闷着头往前走,手掌冰凉,指节的力道微微泛白。
牢牢拽着他的手。
温老师家的小区很朴素。
楼道还是老式的,台阶挺高,上去之后还要再拐一阶。
林间跟着时亦上楼,被他同桌领着,敲开门。
满头银发的老人家一看见有小同学来玩,立刻高兴得眯了眼睛。
“老师。”
时亦跟护工打了招呼,拦住了不迭拉着护工拿相册的温老师:“没有照片,我叫时亦。”
温老师的脾气非常好。
放在学校里,都应当是那种笑眯眯到学生们不敢皮,老老实实被唠叨的那种好老师。
护工应该是早听时亦交代过了,热情地打了招呼,把两个人往屋里迎:“快坐,外头热坏了吧?催了这么多次,总算把你给催来了。”
“别总和温老师提。”时亦说,“我来多了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你上回来了一趟,温老师念叨你好几天才忘了呢。”
护工不太能理解,给他们两个倒了两杯果汁:“别人对着照片都想不起来,想你都用不着照片。上回你走以后,那张照片也不知道放在哪儿了,温老师还找了半天呢。”
时亦放下果汁,帮忙把玄关的几个摆件扶正。
林间走到他身边:“什么照片?”
“认人的。”时亦说,“一会儿老师拿照相机对着你,不要躲。”
林间怔了下,接受了这个听起来有点奇特的设定:“不躲就行了吗?”
时亦想了想:“可以笑,但不要比二。”
“……”林间:“啊?”
时亦抬手,给他做了个示范。
林间看着一脸冷酷朝他比耶的小书呆子,沉稳地被萌了个跟头。
时亦抿了抿嘴角,把玄关有点儿乱的地方收拾整齐,进了屋。
“这么熟。”林间帮他把果汁一块儿拿进来,“常来?”
时亦摇摇头:“一个月一次。”
来多了容易出问题。
对温老师来说,他是个很不稳定的因素。如果来的太频繁,难免会让温老师情绪波动,对身体产生不好的影响。
可一次都不过来,又要被老师训。
温老师只是记不住人,多多少少还是能留下点印象,要是他时间久了不来,还会让护工打电话,严肃地批评“虽然记不住名字但就是这个老不来的小同学。”
时亦过去,对着拍立得配合着温老师照了张新的,放进相册。
“这回能多玩一会儿?”护工给他帮忙,压低声音,“温老师天天念叨,你要是能多陪她一会儿,心情肯定好多了。”
时亦点点头,没说话。
林间的目标太显眼,放下果汁没等跟同桌汇合,就被温老师拉住了胳膊。
“这也是我的学生吗?长得真帅。”
温老师扶着老花镜仔细端详,抬手比了比:“这么高,得有一米八了吧?”
林间笑笑,蹲下来点了点头:“有了,老师。”
“真好,都长大了。”
温老师欣慰地点点头,拿过拍立得对着他照了两张,仔仔细细眯着眼睛看:“不行不行,老了,都想不起来了。”
“不是。”林间微哑,“老师,我――”
他话还没说完,扫见护工飞快打的手势,扬了扬眉,下意识停住话头。
时亦带着相册过来,接过刚洗出来的相片放进去:“老师,您最近好吗?”
“好,要是你们都来玩就更好了。”
温老师的注意力被他引过去,笑着点头,拍了拍时亦的背:“你现在上高――”
“高二,学理科。”时亦说,“在河高。”
“怪不得,河高好。”
温老师推了下眼镜,点点头:“河高教学水平高,发展好,就是特别辛苦,一个人劈两个人学……行,原谅你老不过来看老师了。”
时亦跟老人家一块儿笑了,拿过茶壶茶杯涮了涮。
林间看着眼前的情形,眉峰一点一点蹙起来。
温老师到现在思路也一样敏捷,反应甚至还比一般人快,说话看起来也根本没什么不一样。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违和感也始终挥之不去地越发强烈。
强烈得叫人甚至没法忽视。
“是新来的吧,以前没来过?”
护工已经处理熟了这种情况,把人拉到厨房,压低声音给他介绍:“脑退行性疾病,温老师对人跟事儿都记不住,别说学生了,就儿女跟我都得天天自我介绍。”
护工看了他一眼,又补充:“不过正常说话就行,温老师别的事儿全没问题,你要把她当老糊涂了,她还不愿意。”
林间胸口沉了沉:“都不记得了?”
“差不多吧,偶尔能记起来一两件,比如她有个学生没教好,有个题目没讲对之类的。”护工叹了口气,指指里屋:“你那个朋友第一天来还跟我开玩笑呢,说那个没教好的学生是他,要真是他,温老师也不能一次一次见他都没印象啊。”
林间蹙紧眉,没说话,走到屋里正聊天的两个人边上,接过时亦手里的茶壶。
老师温声细语,笑眯眯询问学生的情况,从学习到生活,关心得格外细致。
学生认认真真地答,低着头煮茶洗杯,一点儿都没有不耐心。
看起来好像正常得没有任何问题。
……
如果忽略掉这是个无限重复的过程的话。
时亦每一次来,都要面对着已经彻底忘了自己的老师,重新再介绍一遍自己。重新介绍自己,重新听完全同样的问题,重新讲自己的事。
没有一次能例外。
“这是红线吗?”
温老师接过时亦手里的茶,一眼看见林间手腕上那条细细的红线,眼睛亮了亮:“有对象了?”
……
温老师眨了眨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小同学砰、砰地先后石化,一块儿变了个色号。
“是……”
林间实在不想否认这句话,含混着清了下嗓子,看看手腕:“保佑好运气的,特别灵。”
“是衣服上拆下来的吧?”
老人家慧眼如炬,笑眯眯看了一眼时亦身上的帽衫:“从衣服上拆的都带运气,送出去,就等于把运气也送给另外一个人了。”
两个小同学嗤、嗤地先后冒了气。
温老师更有兴致,一手一个拉着八卦:“在一起了吗?”
林间:“……”
时亦:“……”
“可以在一起。”温老师点点头,“很般配。”
林间心跳得能再给同桌老师他们家砸个心形轮廓,张了张嘴,碰了碰他同桌的膝盖。
时亦一样没见过他们老师这个风范,挺茫然,睁着眼睛摇了摇头。
“成年了吧?成年老师就管不着了。”
温老师笑吟吟拉着两个人的手叠在一块儿:“不过得以学习为重,得先能走上一样的路,然后才能一起走这段路……”
时亦没防备,被她拉着手,微微绷了下嘴角。
“怎么回事,受伤了吗?”
温老师格外敏锐,一眼看见他袖口被扯出来的一截纱布,伸手要去看:“老师看看,怎么这么不小心?”
“没事。”
时亦彻底忘了这一茬,心口微提,肩膀绷了绷,飞快把右手背到背后:“老师,我没伤。”
“真当老师老糊涂了?”
温老师佯作生气,指了指他的胳膊:“伤口处理好了吗?你们这些孩子都不会照顾自己,也不知道小心。原来我就有个学生――”
她话头顿了顿,怔忡了一会儿,蹙起眉:“原来――有个学生来着……”
“糟了。”护工脸色变了变,飞快过去,“温老师,您记错了,您没有这么个学生。”
温老师皱了皱眉,拿过相册:“没有吗?”
“没有,没这么个人。”护工怕她情绪又有波动,忙着安抚,“您记错了,肯定是什么时候看电视看着的,您给记住了。”
“可我记得有啊。”
温老师摇摇头,眉毛蹙起来,“肯定有这么个孩子,同学欺负他,他爸爸妈妈也不管,班主任也不好,所有人都逼他,我也没把他教好……”
“他只剩我了啊,我不能再把他忘了。”
温老师有点着急,拉着时亦:“是有这么一个孩子吧?我没教好他,是我这个老师不称职,他在哪儿呢?你们还能找着他吗?”
“没这么个人,温老师。”护工有点着急,拼命给时亦打眼色,“您肯定记错了。”
“有。”温老师格外犟,“不行,他总跟人打架,我――”
“温老师。”时亦叫他。
温老师怔了怔,回头看向时亦。
林间握住了时亦的手腕。
从温老师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刚才被问“在一起了吗”那点儿无措紧张混着的兴奋就彻底被浇灭了。
他的胸口像是被某种近乎窒息的情绪笼着,无限缩紧。
时亦朝他摇了摇头,嘴角微绷了下:“抱歉。”
“抱什么歉。”林间现在尤其想抱他同桌,蹙紧眉峰,“小书呆子――”
“我没事。”时亦说,“没想让你看这个……转过去一下行吗?”
林间看着他。
这会儿的时亦跟平时不太一样。
始终被牢牢封着的、某种他并不太熟悉的气息,从那双眼睛的最深处渗出来。
林间看了他一会儿,声音很轻:“有个条件。”
时亦轻轻一怔。
林间拿身体挡着他,低下头,在他唇上格外准确地一碰。
飞快。
这次是软的,应该是刚才已经灌了不少茶水,没有上次干。
来不及让任何人看见,已经向后撤开。
时亦呼吸微滞,怔忡抬头。
小书呆子看起来被吓得不轻,眼睛睁得格外圆。
林间轻呼了口气,揉揉他的头发,松开攥着他的手。
“只要我在,我同桌什么都可以做。”
林间转过去:“去吧,男朋友在。”
身后的声音静了一会儿。
林间没转身,听着时亦站了一会儿,朝正被护工尽力安抚的老人家走过去,半蹲下来。
林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得清楚,甚至隐约听见了时亦没能蹲稳当,膝盖晃了晃砸在地上的那一声。
“没有这个人。”
男孩子的声音很轻,格外平静熟练地响起来。
“没有这个人。”时亦说,“您是好老师,您没教过这样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