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她的印象里,很多年前的伍子平早已经面孔模糊了。只剩下一个宽宽的下巴,鹰钩鼻,以及纯黑的眼睛,他是个永远站在高处的人,别人可以瞻仰,可以愤恨,可是难以超越、甚至企及。而伍子平自己,也太习惯这样的位置,于是有一天他真的习惯自忖为神,没想到这样登峰造极的自己有一天也会从云间摔落下来。
要是死了也就罢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活着。当年有许多人为了打败这个人穷尽了心力去了解过他——伍子平绝对不会就这样罢休,从他走进圈套,并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出去了那天开始,他的余生或许就只剩下这么一件事情,那就是重新压制住神秘人,找回他神话一样的路。
这个男人永远都这么任性,他觉得人生是一盘可以悔的棋,只要全部的棋子各就各位。
可是林苒已经变了,林苒是当初那个桀骜不驯,心里藏不住事情的姑娘,现在的林苒,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处理,去考虑。所以伍子平和神秘人都要逼着她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年轻时候的状态,逼着她直面故人——而今,逼着她练就那样坚忍狠绝的心神。
林苒突然间发现,原来从来到帝城开始,这大半年的风雨故事,全都是一场有人暗自操控的阴谋。
每个人都成了神秘人的优伶,披着他想看的皮站在惨白的灯光下走过场。这个男人,原来在经历过刻骨的背叛和生死后,有了更强大的力量。
林苒的手腕突然被人攥住,思路戛然而止。季飞语不知道什么时候单膝跪在沙发上,夺过她的棉签,微微压住她的肩膀:“你干什么?本来不重的一点烫伤,都被你压出血来了。”
林苒愣愣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沾着酒精擦拭自己的伤口,年轻人的眼神特别专注,就像对待一件极宝贵的东西,下手很轻,好像唯恐弄疼了她似的。这时而冷漠时而直率的人,脸上突然间有了某种说不清的温柔意味——林苒想,这样的年轻人,真是仿佛天生下来就是让人迷惑的一样。
她于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季飞语手一顿,有点紧张地看着林苒:“怎么,疼了?我手重了?”
林苒摇摇头,像是在考虑自己的措辞,停顿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时间不早了,你差不多该回去了。”
她刚刚突然下定了决心,之后无论做什么,到底还是不要去利用别人的感情,利用一个人的方法有很多种……可利用感情的话,这样的她和让她无比痛恨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季飞语低下头仔细地打理着她的伤口,笑了笑:“给你弄好了我就回去,这样我不放心。”
他这话说得不能不算肉麻,两个人靠得极近,季飞语的呼吸细细地拂在林苒裸露出来的皮肤上,耳鬓厮磨似的亲密让林苒不适应地往旁边躲了一下。
“别乱动,”季飞语说,带着一点嗔怪的口气,林苒即使知道这时候起一身鸡皮疙瘩有点不礼貌,仍然控制不住生理上的反感。季飞语了然似的撇撇嘴,“我知道你不习惯,我这也不是打算对你做什么,咱们俩的关系……还至于说这些有的没的的吗。”
林苒无奈地发现,最近和季飞语说话的时候,自己想叹气的次数明显增加,她噎了一下,尽量以正常的语调说:“我不觉得现在谈感情有什么不对……”
季飞语本来放下棉签,正准备去拿药的手一哆嗦,近乎惊异地看着她。
林苒觉得太阳穴上的神经一跳一跳的疼:“但是我也并不觉得谈感情是什么正确的事情。”她的食指和拇指捏着鼻梁,眼圈上有浅淡的阴影,看上去有几分消沉,“如果没有别的选择,一定要在现在这个时候谈这个的话,用你打个比方的话,那么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身份年龄等等都合适的伴侣,只要过得幸福,也不用太在意别人是怎么看的,但是——”
林苒半睁开眼睛看着这个也许是自己最亲近的朋友,比别人更为跌宕的年华淬炼给她某种深沉而睿智,可是也带走了她的清澈和生机:“但是对于我来说,却不是这样的,我是什么身份,什么人,你自然清楚,可是你不清楚我要走的是条什么样的路……”
季飞语把药膏握在手里,紧了又松,他突然摇摇头,截断林苒的话音:“你大可以不要这么语重心长地把问题大而化之,林苒,你怎么就不明白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的那个人是……”
林苒摆摆手:“如果他不是认真的那最好,如果他是认真的,我告诉你,他真的是在浪费时间。”
“为什么?”
“我不喜欢任何人。”林苒轻轻地说,“而且要说伴侣,我不觉得我——”
“但是你要活下去。”季飞语狠下心来挖她的伤口,他想要逼着这个女孩子从她闭塞的、自以为是的内心里走出来,“我知道你是谁,比谁都知道你到底是谁,无论怎么样,你都得好好活下去,你能不能不老拿你那个自己根本都不想解决的心理问题当挡箭牌,视而不见别人想给你的好?你这毛病是装逼成自然还是自虐倾向?事情都过了那么多年,老被你抬出来利用,你烦不烦?!”
林苒闭上眼睛,死死地咬住牙,脑子里好像什么东西炸开一样,有画面不停地从记忆深处冒出来,不依不饶。
她虽然知道这句话季飞语说的是什么,可是这让她想到了曾经在那个破旧的出租房里,周夕雪哭着求乔敬义罢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