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们被汩汩涌出的鲜血浇淋了一脸,大惊失色,却见那人鹰一般掠下来,抓着沉舟的胳膊跳上墙头,消失在帝都茫茫的雨夜里。
——
秋叶山居。
命途多舛的《观音大士图》被人随手扔在桌案上,观音半张慈眉善目的脸在灯火下映出柔美的光辉。
楚识夏把沉舟按在地毯上坐着,扒了人的衣服,仔细审视过每一块皮肉,“那刺客说你受伤了,哪里伤了——你蒙着眼睛干什么?”
沉舟这才后知后觉地扯下湿漉漉的布条,低垂着眼睛比划道,“雨水迷眼睛。”
楚识夏狐疑地看着他,心里隐隐不安。
她把程垣叫了进来,“去把四殿下和邓勉找来,就说画我已经找到了,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画交出去。”
《观音大士图》可以交出去,却不能从楚识夏手里交出去。
一来摄政王不是好惹的,二来她说不清这画的来历。既要洗脱画院侍诏偷盗的罪名,又要把楚识夏从这里面摘得干干净净,这画交出去的方式就值得思忖。
楚识夏用干帕子把沉舟的湿发擦成鸡窝,又对着架子上的《观音大士图》沉思。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程垣便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对她低声道,“大小姐,画院侍诏畏罪自杀了。”
“什么,”楚识夏愣了一下,“为什么会这么快?”
程垣艰涩地摇摇头,“您还是去看看四皇子吧。”
——
一炷香前,大理寺。
邓勉和白子澈刚从大理寺监牢里出来,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前。
邓勉眯着眼睛仔细端详着马车上的灯笼,有些不确定道,“那好像是……我家的马车。”
白子澈浑身一震,忽然不管不顾地掉头冲回去。
大理寺门口的护卫拦住他,大声呵斥道,“何人擅闯大理寺,不想活了么?”
“我乃当今四皇子白子澈,谁敢拦我,给我让开!”白子澈罕见地爆发出皇子的威仪,将皇子玉牌狠狠地掷在二人脸上,竟然将护卫的气焰压了下去。
邓勉被吓傻了眼,没想到这个柔弱的殿下还有这般架子。他眼睁睁看着白子澈冲了进去,半天才想起来抬腿追。
——
画没抢回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摄政王手里,又很快递到了大理寺卿手上,同时传达的还有一条尽在不言中的命令——“画院侍诏必须死”。
只要画院侍诏认下了这个罪名,无论今后冒出来多少幅《观音大士图》,是真还是假,都和摄政王扯不上关系,更遑论扯出背后胎死腹中的阴谋。
大理寺卿静静地看着脚下狼狈的老人,左手边是一份供词,右手边是一杯鸩酒,温言道,“郑侍诏,您想清楚了吗,要不要在供词上签字画押?”
这是他给老人的最后一个机会,只要他承认是四皇子盗的画,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大理寺卿素有耳闻,画院侍诏年轻时有些才名,却风骨无,在宫廷里消磨志气、对宦官卑躬屈膝。这样的人,无非是不敢沾染攀诬皇子的罪名罢了,生死关头,还是会露出真面目。
果然,老人点了点头。
狱卒将供词和蘸好了墨的笔递到他手边,老人举起被竹签钉过的手,颤颤巍巍地握住了笔。
可惜了,大理寺卿想,这双手,再也无法作画了。
老人却迸发出惊人的意志力来,挥笔间气势磅礴,笔走龙蛇,在供词上落下锋芒毕露的八个大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大理寺卿脸色剧变。
老人站起身来,哈哈大笑,“我郑某这一生,无儿无女,年轻时的几分名气早已消磨殆尽,年老时仍无传世之作。但他,会是我一生的功业。”
“大理寺卿,你身为朝廷命官,不为民请命,却玩弄权术、诬陷皇子,该杀!”
大理寺卿怒了,挥手道,“把这盗取名画的小贼给我拿下!”
监牢门口传来少年歇斯底里的喊声,尖利愤怒,透着穷途末路的凶狠。
“你敢!邓远,你焉敢动他!画是我偷的,你来审我,别动他!老师……老师!”
白子澈被狱卒死死拦在牢房门口,拼命挣扎却不能上前一步。
他眼睁睁地看着狱卒逼近画院侍诏,目眦欲裂。
老人撞开上前来押他的狱卒,穷尽最后的气力,大喊道,“赵甫《观音大士图》为我一人所盗,与他人毫不相干。四皇子年少为我所惑,胡言乱语!”
他温和的目光穿过潮湿阴冷的牢房,落在满脸泪水的少年身上,唇边露出一丝笑意,“阿澈,你莫要怕……你莫怕啊。”
老人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深宫,眼前没有大理寺卿、没有狱卒,也没有帝都阴云,只有淋雨的孩子和撑伞的画师。他本该辞官离去,浪迹江湖,却被孩子柔软的手指牵绊在宫廷,蹉跎了一生。
他用他的命,最后为这个孩子撑一次伞。
老人一头撞在牢房墙壁凸起的尖石上,血溅当场、脑浆迸裂。
大周怀帝祥符年间画院侍诏,郑旬,湖州人士,少有才名,然庸碌一生,因偷盗畏罪自杀于大理寺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