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访望着缓缓撤退的羯胡大军,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说到底,还是司马氏之间的内斗压倒了家仇国恨,哪怕是胡虏打到淮河边,哪怕南阳小朝廷主动出兵帮助了江东政权,司马家的内斗也不会因此而停止。他们希望胡人将矛头对准南阳小朝廷,替他们解决掉这个心头大患,这不仅仅是司马睿、王敦、王导等人所期待的,也是整个江东世家门阀所期待的。
不管是南逃的北方士族还是江东本地的豪强,都盼着南阳小朝廷死。
南逃的北方士族盼着南阳小朝廷死的原因很简单,南阳小朝廷可是见过他们扔下一切狼狈南逃的最不堪的一面,而且南阳小朝廷在建立的时候鸟都没鸟他们,压根就没给他们留哪怕一个位子,这能忍?
没法忍啊!
那些南逃的士族短时间内是不打算回到北方去了,北方太可怕,遍地都是凶残的胡虏,回去找死啊?但他们也不甘心就此以逃难者的身份留在南方生活,他们希望能够继续像永嘉之乱前那样享有极高的政治地位,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去主宰天下的命运。权力是会让人上瘾的,习惯了手握大权的滋味之后,他们就很忍受没有权力的日子了。而南阳小朝廷的存在成了他们权力之路上的巨大障碍,只要这个小朝廷还存在,江东就始终是一个地方政权,他们在江东混得再好,也只是地方一霸,执宰天下?做梦去吧!
江东本地豪强盼着南阳小朝廷死的原因则有点儿复杂。
跟北方不一样,打从西晋统一三国之后,江东豪强便有了一种“我们是战败者、被征服者”的屈辱感,而西晋刚一开国便暮气沉沉,糟心事就没停过,这让江东豪强根本就找不到归属感。本来江东作为一个独立的国家存在了六十余年,很多东西已经开始割裂了,如果西晋这个征服者能够像秦汉隋唐那样统御万邦、四夷臣服,这种割裂感很快便会消失,毕竟东吴政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问题是西晋这么个尿性……怎么形容呢?就好比一个年轻漂亮、家境宽裕的女大学生给拐到穷山沟里,卖给了一个穷得当当响,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什么出息,家里糟心事没停过的老光棍!
是不是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是不是巴不得世界毁灭,好得以解脱?
从高平陵之变开始便深陷各种麻烦之中的司马家自然不可能有那个闲心去消除江东豪强那种割裂感、疏离感,使之真正归心。西晋的党争内耗实在太激烈了,连统一三国都是内斗的结果,司马昭灭蜀是为了以灭国之功去掩盖自己当街弑君的罪恶,司马炎力排众议平吴是希望以灭国之功加强皇权,镇住贾氏、杨氏、王氏、泰山羊氏等等世家门阀,他们梦游一样统一了三国,梦游一样治理着这个国家,压根就没有长远的打算。当初灭吴的时候杜预只用了两分力在战场上,剩下八分力都用来防止贾充等人拖后腿,打天下的时候都这么不上心,治天下的时候就更别指望他们上心了。自统一以来,江东一直处于散养状态,被排除在权力中枢之外,他们要钱有钱,要兵有兵,然而却没有办法在国家大事中发挥自己的影响力,这让他们那种“跟着司马家还不如跟着孙氏”的失落感越发的强烈了。
司马炎死后,西晋的内斗越发的激烈,等到八王之乱爆发,就更没有心情去理会江东了。从司马炎病逝到洛阳城陷,漫长的二十年时间里,江东在西晋的政治活动中基本等同于小透明,就算站到朝堂上放声大喊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的那种。北方打得天崩地裂,南方同样也是叛乱蜂起,但朝廷从来就不曾给予过南方半点关注,张昌之乱是大将刘弘靠着荆州自身的力量给摆平的,石冰、陈敏、钱璯之乱是江东豪强自己出兵自己掏军费摆平的,没花朝廷一分钱,没劳烦朝廷一兵一卒,平定之后又自动自觉的遣散军队,连例行的向朝廷请赏都免了。或许朝廷会觉得这样很好,江东那帮豪强真是太识相了,但有点政治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样的多危险:
既然人家有钱有兵,能自己摆平一次次大规模的叛乱,朝廷既不会出兵帮忙也不会论功行赏,那要这朝廷有何用?
看似划算的背后,是分离感、割裂感进一步加剧。
是厌晋、弃晋、叛晋、灭晋思潮的进一步加剧。
现在洛阳城破,天子都成了阶下囚,江东成了整个大晋的未日方舟,无数北方平民、士族争先恐后逃往南方。对于北方来说这固然是灭顶之灾,但是对于江东来说,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们终于可以摆脱身上的枷锁,翻身当家作主了。但是想要的可不是单纯做一艘未日方舟,他们要重现三国鼎立的荣光,甚至更进一步,借着这波风口搞一个比东吴还要大的政权出来,他们不想再像过去三十年那样被人无视了!
只是,想要走到这一步并不容易,南阳小朝廷那一关不好过。
南阳小朝廷牢牢占着法理上的正统,只要南阳小朝廷还在,只要那个太子还在,江东就一点戏都没有。人家可是太子呢,天子成为阶下囚,太子登基继位是理论当然的事情,琅琊王又不是武帝血脉,人家太子还活蹦乱跳,你跑出来要登基,那不扯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