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镰应是,出去叫人,没多时,赵庆紧张地进了门。
听周显辰问起金文延的案子,赵庆便说起当年审案的情形,言辞与赵镰相差无几,“……从被抓到招供,他都没有任何异常,因此后来定案才定得十分顺遂,他当时招供之后,自知难逃死罪,已是哀莫大于心死,整日闷缩在角落,并无任何反抗不服,偶尔还眼眶发红,像是在忏悔自己的罪行。”
秦缨凝眸,“忏悔罪行”
赵庆点头应是,秦缨道:“他害人手段恶劣残忍,且连杀了三人,心志非常人可比,就算知道自己死罪难逃,也绝不会轻易忏悔,这种人,是到死都会惜自己的性命,却绝不会为其他受害者忏悔之人。”
赵庆被秦缨说的不确定起来,“小人就记得,当时他的牢房在最里面,相邻的牢房中也关着不少犯人,当时那些犯人多是偷盗窃贼,知道他是因奸杀女子而被抓之后,都对他颇为鄙夷,起初其他人以为他穷凶恶极,还有些害怕,可后来发现他半夜在哭,便胆大起来,不管是言语挑衅,还是朝金文延扔杂草石子,金文延都没反应,他被押送去刑部大牢那日,其他犯人还朝他吐口水,他连半点怒色都无。”
秦缨眸色越发暗沉,“凶手对被害者施暴虐杀,其本性必有残暴的一面,绝不会甘心被如此欺辱,这更证明金文延并非真凶。”
谢星阑问道:“金文延受审期间,可曾有人探视或提过什么要求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后来可曾回过京城”
赵庆摇头,“没有,从被抓到,到他交代完,衙门再做核查,前后一共三天,他没提过任何要求,也无人来探视他,待大理寺和刑部审验之后,已经过了半月,将他移送至刑部大牢没几日,便押去刑场问斩了,至于他的妻子和儿女有没有回来便不知了,他好赌成性,还要典卖女儿,他妻子只怕一辈子都不想回来。”
赵庆说完,周显辰又将孟怀礼和朱强分别叫来查问,二人所言皆与赵庆和赵镰的证供无异,崔慕之听完道:“刑部大牢的狱卒之中有当值超过十年者,我明日去查问一番,看看当年金文延被押送刑部大牢之后可有异常。”
崔慕之如此配合自然最好,谢星阑又道:“赵镰那边查到的证据,正是凶手抛尸的线路,明日可在水井巷以南布控搜索,那小马车和老马并不多见,若能排查到此二者,指向性便十分明显了,我会继续派人调查李芳蕤在城外的行踪,除此之外,还得去简尚书府上走一趟,看看他对此案有无印象。”
说至此,谢星阑又问周显辰,“郭仲耘家在何处”
周显辰面露难色,“若未记错,应该是在沧州,沧州距离京城千里之遥,来回至少一月,且四年过去,不知郭仲耘如今是哪般情形。”
谢星阑略作沉吟,“此事我来安排。”
如此议定,见时辰已晚,谢星阑和秦缨都不打算在衙门久留,崔慕之倒是不急离去,只是看到秦缨和谢星阑相携而去,再想到秦缨那只有他会上折子告发她的话,他眉眼间不由笼罩上了一层阴云。
归家的路上,秦缨三思之后,又与谢星阑道:“旧案的三位死者,两位在城内,一位在城外,明日你最好随我一道去他们府上拜访。”
谢星阑眼瞳微深,秦缨沉声道:“当年的案子已了,他们必定以为真凶已经伏法,如今忽然告诉他们当年的凶手乃是抓错了人,还是得有官府之人出面郑重告知他们才好,要重查,要追责,皆不能大而化之,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秦缨说话时半掀了帘络,街边昏黄的灯火映着她欺霜赛雪的面颊,而那双本该无忧无虑的清眸,此刻却盛满了对几位受害者与其家属的悲悯,亲生女儿无辜枉死,便是过去多久,其父母血亲都难以释然,而当年就该惩治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他们以为的早已到来的公理与正义,却只是官府的失职错判之行。
谢星阑沉沉应了一声好。
将秦缨送回侯府,谢星阑才往将军府去,待回了书房,谢星阑却无心再看案卷,他静坐片刻,又转身将身后柜阁最高处的柜门打开,一把将其中锦盒取出,复又落座打开锦盒,只见锦盒内静静地躺着一只玉埙,玉埙通体墨绿,润泽莹透,他默默地注视了片刻,又缓缓地将锦盒合上,重新放回了柜阁之中。
将柜门关上,他走去佛龛处上了一炷香,而后便回房歇下。
不知睡了多久,谢星阑又入了梦境,梦里的他置身于深不见底的江河,江水冰冷刺骨,他似浮木一般飘在江面上,远处电闪雷鸣,近处浪潮翻涌,他奋力地探头出水面,可还未喘口气,高楼般的巨浪铺天盖地朝他拍打下来,他再度被卷入水底,目之所及是黢黑的暗流旋涡,他失控地下坠,无论如何挣扎,都距离头顶的光亮越来越远……
就在他窒息到胸口剧痛,即将沉入深渊时,一只手忽然拉住了他,那只手拉着他攀升,眼看着距离水面越来越近,他下意识去看拉他的人是哪般模样,他转头看去,只见浮在他身后的,竟是一张被江水泡到灰白的死人面孔……
……
谢坚晨起赶到谢星阑院中时,便见晨雾中谢星阑又在舞剑,他招式利落,角度刁钻狠辣,谢坚虽离得远,仍觉一股子迫人之势迎面而来。
谢坚恍惚想起刚跟着谢星阑入京的那几年,谢正则嫌谢星阑太过文气,一边数落谢正瑜不会教子,一边硬逼着谢星阑习武,只有他知道自家公子为了练就一身武艺,在谢正则手下吃了多少苦头。
今日还有公差,谢星阑并未耽搁太久,等带着众人往临川侯府去的时候,第一缕朝霞正破云而出,等了不过片刻,秦缨便带着白鸳二人出来。
上了马车,秦缨道:“康家距离最近,我们先去康家。”
第三位死者康素琴的家在城西明康坊,到了西市再往西南走两条长街便至,行在途中,秦缨掀帘道:“昨夜我细细看了卷宗,这康家除了康素琴之外,她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她遇害之时姐姐已经出嫁,哥哥也已经成婚,过去了十年,不知道康老爷和康夫人如今怎么样了。”
谢星阑道:“康老爷当年是九品小吏,十年过去,他多半得了升迁。”
马车一路南行,等找到康府之时,已经是巳时过半,天光明亮,朝阳初升,谢坚上前叫门,过了片刻才有老仆将府门打开,一看道谢星阑和翊卫们的公服,老仆面色微微一变,“不知几位大人有何事”
谢星阑问道:“你们老爷夫人可在”
老仆点头,“在的在的,不过我们夫人前年已经过世,老爷这会儿也在养病,大人们跟小人来吧——”
一进府门,秦缨和谢星阑的面色便是微沉,康府的宅邸是一座三进院落,在这明康坊之中已算是气派,可进门后才瞧见,府中屋阁大多老旧,像多年不曾翻新,园圃中也杂草丛生,一看便无人打理,而从府门至前院,路上只瞧见一个端药小厮,整个府邸处处都透着一股子萧瑟潦倒的意味。
谢星阑这时问道:“你们大少爷呢”
老仆道:“大少爷在外做生意,少奶奶这几日带着小公子回娘家去了。”
秦缨忍不住道:“我记得你们老爷当年在卫蔚寺当差,如今已经没有差事在身了吗”
这话一落,老仆长长叹了口气,“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后来府上出了一变故,我们老爷和夫人悲痛过度,都落下了病根,老爷当差之时出了一点差错,差事便丢了,本来还算官门,后来大少爷求官无门,不得已用一点家底做起了生意,这些年来勉强度日罢了。”
谢星阑和秦缨的心都是狠狠一沉,康家与他们来前的猜测完全不同,而老仆说的变故,自然便是当年康素琴被害,康家的没落正是从那时开始的。
听闻金吾卫的大人来访,卧床的康老爷忙起身在正厅相迎,秦缨和谢星阑入正厅之时,便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康老爷换了半新袍衫,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一见谢星阑的官袍,便立刻上前来行礼,又迷惑道:“不知大人前来府上有何贵干”
谢星阑见康老爷一脸病容,眼底闪过一丝不忍,却还是道:“十年前你女儿康素琴被谋害,当时官府捉住了一人,其人认罪后被定为真凶,而后伏法,但……时隔十年,官府查一桩新案之时,发现当年的案子乃是错判,认罪的那人并非真凶,今日我们来是想重查旧案——”
“错判”康老爷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大人的意思是,当年认罪的凶手,其实不是谋害素琴之人真凶仍然未得惩治”
谢星阑应是,“不错,他虽认罪,但我们核查卷宗之后,发现疑点颇多,凶手极有可能是替人顶罪,而当时的办案主官也存在失职渎职之嫌,若查明了内情,官府会追究当年查办此案的主官以及衙差之责。”
康老爷身子一晃,差点便要栽倒,一旁的老仆和小厮见状赶忙将他扶着坐下,他呼吸急促,面色泛白,小厮为他顺气良久才缓了过来,他看着谢星阑和秦缨,面上恭敬散去,眼底慢慢浮起了几分怒气,但他奋力克制着,半晌也未怒斥出口。
忽然,他好似记起了什么,挣扎着坐直了身子,而后惊疑不定地回忆半晌,又看向谢星阑,“原来……原来当年那人说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