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改弦易辙(中)(2 / 2)

杜休伦这人虽然相当骄横,但也有个好处,就是从善若流,否则于佩利提督也不会将如此重责交给他了。相比刚才,此时他对王趾青已经相当客气。王趾青当然也觉察得到杜休伦态度的变化,从怀里摸出一个卷轴道:“杜大人,趾青已写成一文阐明此事,请杜大人过目。”

杜休伦见他拿出卷轴来,心中却不禁有些叫苦。他虽是通事,但只是口语流利,写字却相当一般。若是这文书写得很是潦草,只怕他会看不懂。但接过来拉开一截,只见这文书写得一个个字端端正正,极是好认。而粗粗看下去,行文也十分浅白,完看得懂。

这文书也不长,分门别类,写了八款条文。这八款都是非常实际的内容,其中第三款就是讲对居信廉的处置。王趾青说,五羊城民因为向来尊重忠孝之人,因此居信廉可以大力表彰其忠。这样一来可以平息此事给城民带来的震动,二来也能乘机确立葵花王的合法性,因为如此一来,持异议者若要反对葵花王,就得连居信廉也一并反对了。另外几条诸如安抚十三行、为执政府原人员加薪之类,基本上都是避重就轻的好法子,杜休伦看了一遍,又回过头去看了一遍,叹道:“王大人,你这八款条文,真是及时之雨啊。”

王趾青道:“趾青不敢,还请杜大人斟酌。总之若有何用得到趾青处,趾青万死不辞。”

现在杜休伦已是对王趾青刮目相看,说道:“王大人,请你在外间稍候,待我将这八款细读一遍,然后再来请教。”

从杜休伦口中说出“请教”二字,算得上极为难得了。王趾青面不改色,深施一礼道:“趾青不敢。杜大人有何用得着趾青处,趾青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他一张脸正经得跟刷过一层浆糊也似,心中却暗暗地舒了口气。

杜休伦为治理五羊城而苦,这一点王趾青自是看得清楚。与在五羊城任职半辈子的王趾青相比,初来乍到的杜休伦虽然有威力无比的于佩利舰队做后台,但想平息五羊城,实是一件难事。不过,也正因为看出了这一点,王趾青发现了自己千载难逢的机会。

虽然已经是五部司中排第一位的礼部司司长,但也仅仅是五部司司长之一而已。想要爬到大统制的地位,王趾青在二十多年前就知道绝无可能了。只要北方还压着这个大齐帝国,五羊城大统制位置上的,就只能是陈虚心这样不通世务的傀儡,绝不会是生就了一颗玲珑心的自己。只不过这个铁律,今天却要打破了。因此在居信廉看来是奇耻大辱的受降仪,在王趾青看来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也知道杜休伦第一次来下书时,自己愤于书中的不逊之辞,对他颇不礼遇,这已是走错了第一步棋。也正因为第一步棋错了,接下来的步数就必须步步对,绝不能再有差错。他开始并没有出手,一直要等到居信廉之事激起的民议越来越汹涌,算定杜休伦焦头烂额之际出手。这八条,是他宦海沉浮多年才得来的经验,有的放矢,必能立竿见影。只消杜休伦不是陈虚心那样不通世务,就定能看得出其中的价值。

果然,他在外屋并没有等多久,便听得门一下又开了,杜休伦满面春风地出来,大声道:“王大人。”虽然还没听杜休伦说什么,但一见他这模样,王趾青已知自己所料得中,这八款条文必定极得杜休伦之心。

第一步虽然错了,但第二步却是连本带利,都赢回来了。

王趾青暗暗想着。他站起身,恭恭敬敬道:“杜大人。”心中却如有一道毒水泛起,暗暗想着:“郑司楚,你的死期到了。”

就在王趾青面见杜休伦的当口,郑司楚自然根本料不到这位礼部司长会对自己有如此刻骨的仇恨。他坐在城南的一座酒馆二楼靠窗口,一边啜饮,一边望着远处的港口。尽管港口所悬的旗帜,那面帝国旗已换成了葵花旗,但别个几乎完没有两样,仍是樯橹如云。因为刚实行的福寿·膏禁令已经被废除,连专卖法都已失效,现在五羊城里的福寿·膏店已是变本加厉,比当初最高峰时还要多了。因为店一下子多了那么多,货源也畅通无阻,福寿·膏的价格降了两成,所以现在最开心的是那些瘾君子和生意一下好了好几倍的福寿·膏店主,而港口也较以前更加热闹了。只是对郑司楚而言,心头却是说不出的酸楚。

他决意放弃一切,以一生来守护的共和火种,竟然这样毫无预兆就濒临熄灭,实是他根本就不曾预料到的。只是现实就是现实,当看到突如其来的葵花王朝舰队以压倒性优势摧毁了五羊水军时,郑司楚的心头第一次被绝望所充满。他少年从军,屡赴沙场,败仗也打过很多,但以往打了败仗,总保留着一股不肯服输的气势。然而那天见到葵花王军摧毁五羊水军的时候,他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连宣鸣雷也根本抓不住半点胜机,难道葵花王军是无敌的么?郑司楚那天虽然也想过不下十个对策,只是想到最后,仍然不得不承认,这些对策都毫无用处,就目前而言,葵花王军的确是无敌的。他性情虽然倔强,却也很能变通。愿赌服输,既然真个打不过,那么就只有投降一条路。死战到底,任何人都打个粉身碎骨,这等不屈固然可以赢得旁人的赞颂,却毫无用处。上一次他已经做了这样的选择,这一次他仍然做出了这样的决断。

尽可能保留力量,努力寻找契机,然后做致命一击。那一天当宣鸣雷魂不守舍地逃上岸来,郑司楚也已看出宣鸣雷已有自杀殉国之心时,就是这样劝告他的。

死很容易,活下去才艰难。这句话,其实是郑司楚这些年来深藏的心声。他以自己的前途与名誉为代价,终于守住了五羊城这颗共和仅存的火种,现在虽然比那一次更加艰难,却也越发需要隐忍下去。宣鸣雷能在投降仪式上一反常态,不惜阿谀奉承杜休伦,正是得了郑司楚之劝。而他们的目的,就是集合五羊军最后的力量,夺取复兴号出海。

昔年傲视天下的五羊水军基本已经毁灭了,然而仍有许多不甘为奴的军人。宣鸣雷因为得到了杜休伦的信任,甚是自由,却也乘机联络了许多旧部,包括谈晚同、崔王祥、叶子莱诸人。想凭复兴号对抗葵花王军,自然绝不可能,只是复兴号原本就是远洋战舰,一旦出海,那便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葵花王军的飞龙军再厉害,想在茫茫大海上追杀复兴号也不太可能。而一旦在海外立住脚跟,就可以联系各方力量,甚至傅雁书这个视自己若仇雠的师兄,合力向五羊城发起反击。

只消火种不灭,总有一天会成燎原之势。那天宣鸣雷正是听郑司楚的这句劝告,才彻底打消了自杀的念头。这些天他一直在暗中布置,借居信廉之死大做文章,挑动民议,也是他让副将赵西城在暗地里推波助澜。这一天已是八月二日,他与郑司楚商议的,便是八月三日行动,今天乃是最后一次碰头。只是郑司楚等了半天,仍不见宣鸣雷出现在这酒楼里。

难道是出事了?

郑司楚又浅浅啜了口酒。这酒很淡,郑司楚酒量也不小,但他自律极严,就算这等淡酒也只是小饮一口。正有些着急,却听得身后有人轻声道:“谢兄。”

这正是他与宣鸣雷商议好的。郑司楚已有二十多年不在公众露面,骂名虽著,但认得他的已经没几个人了,但宣鸣雷作为五羊城次帅,又长了一部络腮胡,极是威武,也非常显眼,所以商议好不以本名相称,郑司楚易姓为“谢”,宣鸣雷则易姓为“沈”。听得宣鸣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郑司楚一颗心终于放下,扭头道:“沈兄……”只是一句话还没说完,却是一愕,若不是嘴里那口酒已经吞了下去,只怕尽数都要喷出来了。